五石散,那是能將人變得不是人的東西!
孟彰鄭重點頭。
謝遠眼底的倦怠消減了些,但仍然重得嚇人。他閉上眼睛,緩了一陣。
孟彰陪著他坐,并不打擾他。
我曾有一個友人,他善箏,常與我合奏
坐在旁邊的孟彰只聽這一個開頭,也已經猜到了結局。
他不是我陳留謝氏的人,只是一個偏遠郡縣所出的寒門子,但他的才情,卻著實不輸于我等世族子,尤其是在樂這一道上,他的天資更是非同尋常。
他從故鄉來帝都,原是為了給他、也給他的家族尋找機會的,因此,他竭盡全力地展示自己的才情。
他的技藝為他推開了所有門戶之見,他得以進入太學,成為太學生員
或許是才高惹人妒,他在某一次集會時候,被人引著服食了五石散。
那時候的五石散,還不似現下這樣泛濫,它只是一副秘藥。
據傳是能開啟靈竅、幫助引動靈機、體悟天地玄奇的秘藥。
謝遠笑了一聲,那笑聲卻似鴉哭。
他被說動了心思,又推卻不過盛意,便試了一次。那五石散不是真正的秘藥,卻能挑動人心頭的一點念想,勾動幻覺
虛虛渺渺,迷迷幻幻。
那家伙信以為真,一日日地沉醉,只覺得自己操樂技藝大進,只覺得自己頓悟、抓住了那一瞬間的天地玄奇,卻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身體正在被急速掏空,更不知道他自己的神魂被污濁侵染。
不是他不靈敏,而是他身體、神魂處的異狀,盡數被五石散的藥力給壓制、遮掩了。
何況,服食了五石散的他,被那些人引以為同伴,更帶著他參加更多的集會
世人也只以為他的神思激越,是他真的心有所悟;以為他的舉止怪誕,是他明悟己身放縱自我
世人還贊頌他,是真名士,是意自風流,不拘凡塵。
謝遠的聲音漸漸凄厲。
殊不知殊不知!他其實正在走向陰世!
更甚至,哪怕是到了陰世,他也只是一個瘋瘋癲癲渾噩魔狂的陰靈!在肉身崩壞以后,他的神魂也漸漸崩壞,到如今,他連最基本的神智都沒有了。
好端端的一個人,謝遠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好端端的一個人
就這樣被完全毀了。
孟彰沉默。
他也只能沉默。
此乃舊事,且顯然那位寒門子已經沒辦法救渡回來了。不是他上一世那樣,雖然困難,但總還可以戒斷。
它不是。
只聽謝遠提起的這一段舊事,孟彰就更提起了警惕。
這方天地中的五石散,只怕比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種同類,都要更可怕。
孟彰在心里記下了一筆。
目光瞥向園林中的那些正在談論五石散的謝氏郎君們,孟彰問道:五石散如此可怖,你們陳留謝氏就沒有任何應對?
哪怕陳留謝氏不愿過線干涉其他的名門望族,那他們自己的郎君呢?就讓他們這些陳留謝氏郎君隨意地、毫無警覺地談論起五石散,認為那五石散只是平常?
謝遠放下手,也轉了眼去看園林里的其他陳留謝氏郎君。
五石散其實有不同的配制藥方。他倦倦開口,聲音很是無力,不同的配制藥方,藥效和藥性也很不相同。
頓了頓,他又道:你雖年少,但你生時常年臥床,久病成醫,你對藥方、藥材和藥性之間的關系也應該是有所了解的吧?
孟彰點了點頭。
這就是了。謝遠道,諸世族子、望族子,尤其是帝都洛陽里的這些,飽受庭訓,對藥性、藥方的配伍也有所了解。
他們知曉分寸,所以藥效稍微猛烈一些的五石散,不需要旁人說,他們都不會碰的。
謝遠臉色緩和了下來,但這樣的緩和,卻不是真正的放松與釋然,而是另一種的鎮壓約束。
在他們中間流通著的,是另一種藥性更輕更淺的五石散。
似這等五石散,族里諸位先祖確實也有在警告提醒,但并沒有太下狠手。
孟彰想了想,也覺得以陳留謝氏的庭訓與家風,哪怕沒有陳留謝氏諸位先祖警告,他們的郎君們也必定會自覺警惕。
謝遠苦笑一聲,才繼續道:何況,我陳留謝氏雖有些聲名和實力,但畢竟只是帝都中的二等世族,我等仍然需要與帝都里的其他世族子、望族子來往交會
當集會的其他郎君、女郎都服散的時候,單只我們什么都不沾,也不好。
世道如此,過于清白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只能挑著來。謝遠低低道。
孟彰其實也理解,但他還是不能接受。
謝遠抬眼,看見孟彰面上明晃晃的厭惡痛絕,終于又笑了起來。
孟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