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在孟彰頭頂的柔軟手指顫抖著,卻開始用力地收緊,仿佛要幫著他抓住些什么。
孟玨的身體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到底是穩住了。
深重的哀慟中,他想起了什么,連忙俯下身去,在孟彰的耳邊快速說道,小兒莫怕,阿父已經拜請過曾祖,你曾祖會照看你的。小兒盡可大膽上路
他哽咽了一下,略停了停,才又繼續,我知道小兒心中不甘,放心,阿父都會幫小兒準備好的。小兒
小兒雖去,這孟府也還是我兒的家,只要我還在,小兒隨時都可以歸來,不必顧慮什么規矩。小兒,聽見了嗎?
孟彰眼中原本正在渙散的神采陡然匯聚,他瞪大了眼睛,強自凝神,看著近在咫尺的嚴肅面容。
往常時候他就知道,他這一世的阿父雖然面上嚴肅,常多要求規矩,但其實,他也是很疼愛他們這些孩子的。
尤其是他這個自生來就不足、體弱多病又無法進補,顯見壽元不長的幼子,更比兄姐多得阿父的看顧愛護
孟玨眼里也有水光,但看著孟彰極力望來的目光,他還是點了點頭。
孟彰心下一顫,卻已經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眼瞼緩慢垂落。到得最后,便連那氣息都徹底斷了。
孟玨和孟娘子的身體定在當場,場中的幾個小郎君與小娘子更是控制不住,當場哭出聲來。
孟彰就是在這種哀沉的氛圍中睜開眼睛的。
他支著身體,半坐起身。
床榻前的五人齊齊抬眼,看定孟彰的方向,眼眶仍有許多淚珠滾落。
孟彰低頭看了看自己。
身體虛幻淡薄,有形而無質,輕飄飄的似是一陣風就能被吹跑了。
這就是陰靈么?
孟彰匆匆看過自己,便又抬頭看向床榻前的那五個人。
孟玨等人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孟彰的陰靈。
他們五人里,哪怕是最弱小的小娘子,也都已經開始養精了。孟彰生前體弱不堪滋補,又是幼齡夭折,陰靈孱弱,可承受不住他們這一身養煉的元氣。
哪怕孟彰如今新喪,陰靈上還余留著些陽氣未曾散盡,也一樣。
小郎君小娘子一面拿了帕子拭去淚水,一面往后退去,給孟彰讓出位置來。
他們才剛開始修行沒多久,不能向父母一樣完美地收斂自身精元,不叫它們影響力到自家幼弟。
孟彰對著兄姐笑了笑。
他還待要說些什么,但張嘴后,卻發現自己說的話稀奇古怪的,飄忽又陰詭。
意思他自己明白,但聽著的感覺就很
孟玨率先收拾了心情。
見孟彰面上的窘迫,他不由得笑了笑,這是鬼話,小兒不必驚奇。
孟彰很是松了一口氣。
他上一世可沒有當過鬼,不知道鬼話原來就是這樣子的。
不過仔細想想其實也能夠理解,人所以能夠發聲,是因為有肉身的喉舌在,現在他肉身可還躺在床榻上呢,又拿什么來支撐他開口說話?
孟玨還待要說些什么,卻是停住了話頭,轉頭看向外間。
孟彰順著孟玨的目光看過去,卻見被書架隔開的外間,虛虛蕩蕩停了一輛馬車,馬車兩側有四個奴仆守候。
馬車車簾掀開,露出端坐在馬車里的人。
那是一個戴高冠、穿寬袍大袖的青年。
青年相貌雖看著年輕,但眉眼間堆著的厚重與端凝,卻已經昭示了他的不凡。
孟彰只一看,便知道這青年以及他身邊的奴仆,也都是陰靈之身。
但這些人的身形凝煉厚實,卻又遠勝于孟彰。
事實上,若不是這些人沒有呼吸,又是在如今這場景中出現,孟彰只怕都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斷。
畢竟,這和活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即便已經成了陰靈,沒有了呼吸和心跳,孟彰還是覺得自己的呼吸都亂了一瞬。
如果,如果說,陰靈可以是這個樣子的話,那,他是不是也能夠做到?
孟玨站起身來,快速整理過袍服,轉出內室對馬車躬身見禮。
孟氏第六十五代子孫,孟渺之子孟玨,拜見曾祖。
已經回過神來的孟彰也快速將馬車里的這一位與祠堂里掛著的畫像對上。
孟梧,他的高祖父,世人稱懷德公。
孟梧擺擺手,目光轉過內室里擠著的一群人,看見坐在自己尸身上的孟彰,也是緩和了語氣,問道,今日要隨我入陰世的,就是這小兒了?
這位懷德公說的卻不是方才孟彰才說過的鬼話,而是字正腔圓的人話。
孟玨恭敬點頭,與孟梧道,正是曾孫幼子。他年紀尚幼,身體又一直不好,族學也是斷斷續續地上,許多事情都不知曉
還請曾祖多多費心,也請多包容著些。
孟梧看了孟玨一眼,微微闔首,你且放心,我曉得了。
說著,他又對孟彰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