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昌背靠木柵欄坐下,有一瞬間十分不想再看這些人的臉色,他才在三幢主那里受過窩囊氣,公冶驍?shù)脑拰?shí)則正說到他心里。多少年來,別人嬉笑玩鬧,賈昌勤學(xué)苦練,在陰暗的黑夜摸爬滾打究竟有多辛苦,只有賈昌自己明白。
可別人都不明白,那些恭維的背后只有鄙夷,只有嫉妒。
官場虛偽,賈昌從善如流,他戴上偽善的面具,實(shí)則痛恨自己的出身,別人輕描淡寫的一步路,換了賈昌便要走五年十年,憑什么?就憑他的出身不夠好,就憑他祖上有過因而連坐后代?
“寒庶有別,朱竹有別,世家之間也有高下之分,”可賈昌一開口,那副面具就還牢牢戴著,誰叫他已經(jīng)習(xí)慣這般面對同僚,面對上峰,乃至面對他自己,“可真要這么比過去,什么時候是個頭呢?”
公冶驍一愣,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七年前賈昌背著自己一步一挪下了山,明明賈昌自己也身受重傷,白鶻的利爪從他大腿根拉到膝蓋,那里血肉模糊深可見骨,如今七年過去,觸目驚心的傷疤依舊在,每逢陰雨天還時常發(fā)作。
“你來做什么?”
公冶驍難得軟了心腸。
“此事驚動朝廷,如今想要安安穩(wěn)穩(wěn)回京已幾乎不可能——”賈昌轉(zhuǎn)過來,透過木柵欄看向陰影下的公冶驍,“景曜,你怕死嗎?”
公冶驍輕哼,“你不知道我貪生怕死么?”他雖然不大聰明,也聽出賈昌的法子可能會讓自己吃苦,原先在鐸州兩人身處一地,凡事都有賈昌出主意,可自從來到這里,庾愔板著一張臭臉,只會同自己作對,每每思及此處,公冶驍總會感懷賈昌還在自己身邊的往昔。
他語調(diào)一轉(zhuǎn),“你有什么法子?”
兩人共事多年早有默契,此話當(dāng)然不止在問冶場斗毆一事,如今他二人休戚與共,真要置他們于死地的是護(hù)軍大人李令馳——
賈昌救他是勢在必行。
“護(hù)軍要?dú)⒃蹅儯瑹o非是因?yàn)楫?dāng)年那件事,咱們腦袋搬家,老任他們仨一樣留不住,”賈昌眸子一暗,“可此事于咱們見不得人,于護(hù)軍一樣是見不得人。難道護(hù)軍就不怕咱們揭發(fā)當(dāng)年事,扣他一個誣殺忠良的帽子?”
“你的意思?”公冶驍心神激蕩,官大一級尚且壓死人,世家門閥之間也有高低,大梁朝堂從來都是李謝二人說了算,作為下屬,作為低人一等的普通士族,公冶驍何時敢反抗護(hù)軍的意思?
賈昌輕描淡寫一句話,在公冶驍看來,無異于是要自己反上天去。
這叫他怎么敢?
“你,你讓我想想!”公冶驍擺擺手,強(qiáng)撐著坐了起來,高大的身軀此刻縮成一團(tuán),就躲在幽暗的角落里。
“景曜,”賈昌仍是一副語重心長,可在公冶驍看不見的背后,賈昌也捏著一把汗,他要公冶驍寫下罪狀指認(rèn)李令馳,待狀書寫就,死亡就是公冶驍最好的歸途,他捏著木柵欄的指尖泛白,言辭殷切,“我不逼你,只是此事不能拖太久,如今柳大人的身后就是當(dāng)今主上,這些年主上韜光養(yǎng)晦,令李謝重新形成對峙,李氏未必會永遠(yuǎn)猖狂下去——你且好好想想!”
寅時出獄前,賈昌走到獄廳,正趕上獄丞下值,他見賈昌終于出來,淡淡的面色舒展一絲。
“獄丞辛苦,”賈昌三步并兩步,縣官不如現(xiàn)管,在望京地盤,他還得向獄丞陪笑臉,“夏日炎熱,呆在牢里想必也不舒坦?”
“都在這大牢里頭了,春夏秋冬哪有一日舒坦的?”獄丞回頭看了一眼,順勢掃過賈昌,牽了牽皮肉,“好在刺史大人體恤獄中上下曹掾,便是獄小吏一日也能踐更三次,休沐更與卑職一樣,弟兄們倒也不算太過辛苦。”
說完獄丞急著要走,賈昌卻將手伸進(jìn)了胸襟——
第106章 誅殺
獄丞一下又不著急了。
“天兒熱, 在下一點(diǎn)心意,請弟兄們買些熟水解暑消乏,”賈昌塞了銀子, 指向里面的牢房, 兩人目光交錯, 一切盡在不言中, “安刺史果真恩禮有加,可這三班倒也辛苦吧?說不準(zhǔn)一夜覺要拆成兩半睡,也不踏實(shí)。”
“瞧您說的,食君之祿,解君之憂,辛苦二字可不敢當(dāng)!”白花花的銀錢賞心悅目, 可比夏日里的清風(fēng)還要令人舒心。獄丞也不推脫,笑著收入囊中, 嘴巴真真切切咧上耳垂, 說話的語調(diào)也和緩不少,“賈將軍請放心,里頭那幾位卑職定當(dāng)仔細(xì)照看,不叫他們有任何短缺!”
“多謝獄丞!”
出了門, 賈昌與獄丞分道揚(yáng)鑣, 放眼望京境內(nèi), 天色已完全轉(zhuǎn)黑, 主街不見百姓。賈昌頂著一身惡汗獨(dú)自走了一段, 忽而將手伸進(jìn)胸口又摸了一下, 隨后大步流星, 徹底消失在主街拐角處。
蟬鳴星稀,街巷的燈火漸漸熄滅, 轉(zhuǎn)眼更聲敲過第二道,賈昌離開前與獄丞高談闊論,大牢里還很熱鬧,此刻卻是闃無人聲——
只見獄廳內(nèi)的燈光漫在青磚鋪地的院子里,一只貍子大大方方從正門進(jìn)來,忽而飛速躥過院子,隨后又一步一頓,躍過門檻,去夠獄廳內(nèi)案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