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沒回答,揣著酒壺背著劍,踉蹌出了食肆。
開門時,寒風(fēng)裹雪,呼嘯著吹進(jìn)屋里,登時桌椅翻倒,杯盤墜落,惹得滿室狼藉。
而那滿口胡言的醉鬼半刻就沒了影,僅在雪地留下串串腳印。
“嗬!今個雪真大,跟他媽天漏了似的。”店小二扶起桌椅,臟話連篇。
“剛才那男人喝了好多酒,竟然走得那般快,想來也是個修道者。”有人突然說道。
“我看他往山上去了,手里還拎著兩壺桂酒,估計是去祭拜。”另一人也來搭茬。
“說的什么屁話,那可是扶蒼山??!古戰(zhàn)場唉!埋葬了萬千魔物惡靈,他去祭拜魔嗎!”又有人出來反駁。
啪!
臺上驚堂木又響了,老先生繼續(xù)扯嗓開講。
這回說的是某位元嬰期散修跨境對戰(zhàn)大乘長老的故事。
依舊很精彩,人們接連叫好。
如今是漪瀾新歷八百年。
扶蒼再無動蕩,甚至山腳開了幾家規(guī)模不小的酒館勾欄。
西川有位佛修,入道圣者,村民信徒們?yōu)槠浣俗に{(lán)寺。
中州的書香世家,晏大學(xué)子設(shè)立太乙書宮,開始光招門生。
南邊沒再發(fā)大水,東邊沒再燃大火,莊稼長得好,百姓笑得歡。
如今,五洲太平,盛世安康。
如今,大街小巷早已撤掉了諸方神像,開始供奉各個修真世家的高手大能。
如今,被人們所敬仰的均是某個世家的圣者,長老,劍圣,道尊。
如今,距離浮黎身死,不過八百余年。
長明燈不長明,漫天星光下,歲月山河中,沒有人能永垂不朽。
第115章
寒川無垠, 扶蒼巍然聳立,將天空撐得深遠(yuǎn)遼闊。
岑隱靠在顆椿木旁,半個身子沒入茫茫白雪。
每到浮黎的忌辰, 他都要到此酩酊大醉,八百年始終如一。
最初有一大群人跟著他喝, 跟他醉, 跟他跋涉雪山祭祀浮黎。
每過幾年人都會變少, 生病,受傷, 或者是正常老死。
總之, 而今只余下他自己, 只余下他自己喝酒, 只余下他自己記得浮黎。
他盯著掌心的紋路, 眸色稠霧般的晦暗,他開始迷茫,也開始參悟,“原來長壽竟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他如傀儡般地生活,今日東疆除鬼,明日西川收妖, 人們贊揚(yáng)歌頌他,他機(jī)械又麻木地說著修道者的‘場面話’。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吾輩自當(dāng)團(tuán)結(jié)抵抗,共謀人族福祉?!?
緊接著,民眾就會跪地俯拜, 涕泗橫流,“您是英雄??!您該長命千歲, 萬歲!”
千歲,萬歲。
岑隱如同聽了什么詛咒般,立刻御風(fēng)離去。
在厚重的云霞間,他俯瞰大地,方才驚覺到折吾已經(jīng)擴(kuò)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浪潮拍打著礁石,海風(fēng)中,小妖怪呼吸微弱,卻也綿長。
岑隱千丈傳音,“魚哥,你睡得好嗎?有沒有小蝦老鱉跟你搶地盤?。俊?
亮堂的聲音散于海面,良久也沒半句回響。
岑隱早已見怪不怪,直接坐到岸邊,自顧自道,“我過得不好,我老娘,兄弟,弟子,心愛的姑娘全都死了?!?
“我成了孤家寡人,連狗都不樂意搭理?!?
各世家長老只知朝他跪拜,各宗門翹楚只知向他傾訴崇拜之情,卻沒人知道,他只想有人陪他喝壺竹葉青。
“我想去結(jié)交新朋友了。想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岑掌門真誠發(fā)問,可惜山花不語,清風(fēng)不答,明月也躲進(jìn)了云堆。
良久,久到蒼穹泛白影,一朵小小的浪花撲騰到了岑隱腳邊。
上乘的蜀錦鞋面被洇濕,留下詭異又有些搞笑的形狀。
——很像,一只圓鼓鼓的魚兒。
岑隱呢喃輕嘆,“魚哥,你是在贊同我嗎?”
當(dāng)夜,他睡在岸邊,被清涼海風(fēng)吹了整宿,再睡醒之后,人間已經(jīng)沒有了那位活了八百歲的岑劍圣。
此后,岑隱以另外的面孔示人,每隔上幾百年,待朋友都死光后,便會散盡修為,換身重生,以新的體魄來溝通天地,重新入道。
歸元宗祠中,那些被青煙香霧環(huán)繞的牌位,那些被安葬在后山桃林的骨灰,全部都是他。
如此往復(fù)循環(huán),他也樂此不疲,他熱愛四處云游,結(jié)交了數(shù)不盡的朋友。
既能在怡紅樓喝酒劃拳逗姑娘,也能去蠻荒境掄刀殺四方。
這些年岑隱越活越通透,整天笑瞇瞇的,好像已看淡離別。
但是后輩子弟不會知道,他依舊會去扶蒼點長明燈,也依舊會在折吾岸枯坐整宿。
每到那天,他破曉時動身,日暮歸返,將滿身雪花帶回南境的春風(fēng)里。
他總是喝得他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