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宮中重開經筵,皇帝似乎比原先老實很多,就連和太后的關系也變得風平浪靜。
盡管他每次在經筵里,時常默然深思,似乎神游天外,偶爾才醒轉過來,隨意評論兩句。
有一日,講官解釋莊子,說“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以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這時皇帝忽然有所觸動,起身問:
“朕也想要做孝道表率。眼看太后年底壽辰,卻顧及百姓安逸,不肯奢費。有什么辦法能成全朕的孝心呢?”
底下的侍讀七嘴八舌,有說建一座高臺以昭天下,有說獻四方樂舞以娛親,直到有一個人說:“不如大赦天下”。
皇帝很滿意,點頭道:“大赦既不奢靡,又顯皇家仁德,孝行教化于天下。就這樣辦。答得好,封你做朕的侍中。”
太后聽聞此事,在殿中微笑道:“皇帝能有這個心,哀家也就滿足了。”
日子如流水長,晝夜不舍地飛逝。皇帝在南山麓微行的事逐漸傳播,他宛若天人降臨般的行止,進退合宜的威嚴,事后更有慷慨贈送百金的傳聞,都令民間百姓對這位年輕的君王產生好奇。
盡管這對皇帝在朝堂上的處境毫無改善,到底讓皇帝周圍的侍從都與有榮焉。只有皇帝本人對此不置一詞,在外游獵微行的時間越來越長。
有一天,他的其中兩位行獵的隨從夏安稽、曹言升任南軍衛尉,皇帝突然表露出難得的傷心,說:
“朕多么希望兩位愛卿長隨朕身邊,同朕飲酒行樂,只是男兒建功立業,不能為朕的私欲耽擱。以后專心護衛宮廷,就是對朕最大的報答。”
在場聞言無不感動,皇帝酹酒一杯,說:“朕想祭拜高祖陵,不欲聲張,不知諸位可否戍衛一趟呢?”
常和聽了這話,心里十分緊張地想起了那個被送出宮去的女道士。但圣意已定,一行人即刻馭馬西行。常和路上偷偷窺覷皇帝的神情,也不知道皇帝是否清楚那女道士的下落。
從她被送走以來,皇帝不曾提過,似乎又過回了她到訪前的日子,在宮中的時間越來越少。甚至已經開始籌劃要在上林苑修建離宮,似乎有長期寓居的打算。幸好眾人勸諫,才勉強收回成命。
到高祖陵,皇帝獨自在高廟中焚香祭拜,執壺獻酒。皇帝對這位太爺爺有種獨特的崇拜之情,興許是因為孝文太后堅持認為,這個小孫子的個性里有高祖的遺風。他秉持這樣的信念登上皇位,此時卻很自嘲地說:
“高祖不惑之年,提叁尺劍而取天下。朕才弱冠之年,還很年輕呢。”
侍從勸他:“陛下,來日方長。”
皇帝點點頭,決定回鑾。眼見要過山下的道觀,常和勸道:“天色不早了,咱們快些趕路罷。”皇帝卻突然說:“朕渴了,去里頭要碗水來。”
常和心里一驚,生怕皇帝又有鴛夢重溫的意思。他很納罕皇帝從何處得知,那女道士被送到了這里。但眼下看,皇帝有意到這山野偏僻處尋訪那道士,卻不是不可能的。
倘若真的一時興起,還得向尚寢匯報記錄,屆時又該不該把這女道士送回宮廷管理呢?常和感到十分棘手,唯有皇帝周圍的那些武人還不知此事,叁兩個闖進道觀里,嚇得觀中人躲閃斥責。
皇帝似乎完全沒有考慮那么多,駐馬在觀外等候。
觀內傳來女冠聲音,他屏息聽,不是她。她在何處呢?侍從已要來一陶杯的水,李霽幾乎是淺斟慢飲,把一杯山泉水品出了縹玉美酒的況味。
杯中的水都見底了,他不曾看見她。連他自己都有點好笑了:難道不能直接發號施令叫她來嗎?可是倘若那樣,就顯得他這份無疾而終的君王垂愛,有些過分固執了。
侍從取過陶杯,還回觀中。李霽握住韁繩,一手撫摸馬背,輕輕喚了一聲,駿馬長嘶,他左足輕點馬鐙,腰身略一用力,輕捷地躍上馬鞍。衣袂隨著動作翻飛,露出勁瘦有力的腰線。
這時候他才忽然感到,身后的木樓上有一束目光。駿馬在昂首前行,馬蹄輕揚,飄起細塵。他驀然回首,發覺那個他似曾相識的影子。她一直站在供奉星圖的望樓上,靜靜地看著觀門外的他。
李霽轉過頭去,馬蹄踏踏地踩碎山間枯落的枝葉。
他垂下眼睫,拽緊韁繩:“回長安吧。”
長安城里飄著虛渺冷清的小雨,如煙如霧。長安公署的庭院里人來人往。檐角上累積的秋雨,流淌過饕餮紋瓦當,墜到青磚地上,緩慢洇開。
一個廷尉監中的刀筆吏抄寫一份大赦的名單時,看到了兩個熟悉的名字——大半年前新政的主使趙攸、王參。這二位的轟然倒臺已經是大半年前的事情,此時出現在赦免名單中,結合近日宮中求取道家名士的姿態,不免令人遐想連篇。
他有個聰明的同僚覺得蹊蹺,偷偷越級通報上司。廷尉丞本來繁忙,并不想見這個小吏,待看到竹簡上兩個名字,當即意識到此事并不簡單。沒有人敢對這份詭異的名單輕舉妄動。最后,這個燙手的山芋層層遞轉,不知怎的,竟來到了御史大夫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