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良家子,雅名動京城。
春陰咽管弦,清商猶自冷。
那是一切的開始,也是……
所有的結束。
韓中丞,大概已經不記得他了。
也是。即使記得,也是記得彼時冠蓋滿京華的天下第一琴師宋蒔。而不是郡主府上,一個為喜樂伴奏的優伶。
他開始撥弦。這琴,實在算不上好,聲音粗糲,又澀手。不過,現在早沒有他挑選的機會了。又或者說,他已經挑選了那世間獨一無二的琴,因而再也沒有什么能比得上她。
那把輕色……原是他年少輕狂的紀念,卻成了他一生無數個難以追悔的夜晚開端。
齊齊格選的曲子是鳳求凰,對他來說并不算難。而他這次,要用更激越的曲調開頭,就像他過早絢爛又因此凋零的人生……
那是十七歲。
也不止是十七歲,那一年已經是他成為”天下第一琴”的第叁年。他接到被天下琴師視為最高榮譽的旨意,進宮面圣。
那時,他風頭無兩。什么韓中丞,在他眼前,根本不算什么。皇帝令天下最優秀的工匠,合力為他打造了這把“輕色”。
一笑已輕人間色。
他在京中長住,在樂館巡演。所到之處,摩肩接踵,飛花如雨。
那時十六歲的齊齊格郡主,只見了他一眼,便連夜進宮,向皇帝求賜婚。皇帝問了他的意見。那時他心高氣傲,只說要娶鐘情之人。
她一等便是十年。
旁人眼中,她是何等癡情,他就是何等薄情。
第十年,他終于答應,簽下婚書。不是因為愛上,只是因為……沒有愛上。所以,是誰,也無所謂吧?
可,婚禮前夜,他卻被人擄走。究其原因,還是為了那把輕色的價值。他死活不愿松口,他是琴師,琴是他的命。更何況輕色對他而言意味著這京中十余年所得的一切……
綁匪又問他,你不是郡主駙馬么?你沒有錢財,讓郡主來付……
書信送了出去,但齊齊格杳無音訊。這也是他后來說她放棄了他的緣故……不過他看得很開,什么十年戀慕,真真假假,她活給世人看,而他不是……盡管后來才知道,她是活給那個人看。不過,那時一切早已為時已晚,什么都不重要了……
于是綁匪決意撕票,但很不巧,他們選擇的地方正是不熟悉的桃花山。于是,這便碰到了獨自一人上山來打獵的她。
他的指尖慢了下來,忽從激昂緊張轉為溫和寧靜,和他那時遇見她的心情別無二致。他已經做好死的準備,但沒想到這個陌生女人,卻能以命相護,又不求回報地要放他走。是山里的其他人相繼勸阻,他也自知虧欠。不知是誰提了一嘴壓寨郎君,于是順水推舟,玉成好事。
那樁時時遭到險阻的婚,終于在落下懸崖那刻被她接住了。他想,從前的宋蒔在那日就已經死了。以后活著的,只有阿翡的石頭……
曲調凝滯,又添沉重。他從沒想過齊齊格還膽敢再找上門來,更沒想到她直接將那曾經的婚書拿到了阿翡面前。在這件事上,他終究是欺了她瞞了她……
直到那時他才堪堪明白,鐘情一人是何種滋味。是落下懸崖后望著她昏迷的臉不知所措的時刻?是你起初隱瞞了這婚書事實,答應那以身相許建議時的貌似勉強?是身體契合又心跳如擂的那一晚?還是此后許多個漫長的日夜,許下的那些諾言呢……
你一個也沒有實現。
你甚至給她留下了她最不想要的孩子。
老天,仍然公平。他被懲罰,也是理所應當。
那日他隨齊齊格回府,卻立刻被關進了這白房子。
輕色,又是輕色。他也曾目眥欲裂地質問那個女人,你貴為郡主,如何還為財所迷……
而他錯了。齊齊格蹲下來,鞭子貼著他的臉,又辣又冷。“你知道么?”
她說,“當初,我也不過是為了氣氣他和那歌伎來往,便向皇上請旨賜婚。”
“沒想到,一等便是十年……”她撲哧笑了,“你還真的相信,有人會等你十年么?”
“等拿到輕色,用這筆錢,我就可以買到我最想要的東西——”鞭子甩下去,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鮮明的紅痕,“韓哥哥的官職,他答應我,如果這樣,就拋下他那些鶯鶯燕燕,只選我一個……”
“噯,你也是男人,你說。”她又拿鞭子戳了戳他的肩膀,“婚姻,就是那么沉重的束縛,沉重到我要用這么多年,還有無數的金銀去換……”
弦聲驟停。并非是一曲終了,而是這劣質的弦終于崩斷,在他食指上又添一道新傷,血珠零星地落下來。
他想起新婚那夜,阿翡失落的表情、喜悅的笑臉、迷亂的神色……
確實沉重。
至今仍沉甸甸地墜在他的心口。
又是十年了。
人一生里最美好的二十年,就這樣被他荒唐地走完了。
停在心上指尖,一曲奏不完最后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