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棠上前幾步,輕喚了聲,“盧公子。”
這一次,她沒有壓低聲線。
頗為耳熟的聲音讓盧濟舟心頭一震,他轉身看去,不禁怔住了。
她是男裝打扮,黑臉粗眉,還布著麻子,看上去其貌不揚,就算聲音熟悉,盧濟舟也不敢確認,不過仔細觀察,她沒有喉結。
薛棠見他遲疑不定,指了指自己的后背,隨即左右看了看,示意他這里人多眼雜,不可多言。
盧濟舟了然。
當初她因擅闖宣政殿而受杖刑,奄奄一息,是他救了她,可直到他被迫離去,她都沒有蘇醒,他擔心至今,現在見她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懸在心上的石頭落地了。
夜半更深,難民們皆已入睡,病坊靜了下來,偶有咳嗽聲傳來。
屋子里燭光昏黃,盧濟舟為裴衡光重新包扎了傷口,“現在藥物緊張,麻沸散早就用完了,所幸將軍的傷口不深,不需要縫合,不然將軍可要遭罪了。”
“多謝盧大夫。”裴衡光穿上衣衫。
“公主的身體可好?”盧濟舟緊接著問。
“我沒事。”薛棠脫口而出。
盧濟舟輕輕笑了下,“行醫之人講究望聞問切,單憑公主的一句話,我是不信的。”
薛棠不再多言,伸出手讓他診脈。
盧濟舟的神色嚴肅了幾分,“公主可是受過風寒?還服用了祛寒散?”
薛棠頷首。
“可有異樣?”裴衡光緊張問道。
盧濟舟舒展了眉頭,“還好,沒有大礙,只是氣血虧損,想來是公主舟車勞頓導致的。我明日煎些藥給公主服用,調補氣血,固本培元。”
裴衡光聞言放心了,見兩人敘話,他去了外面把守。
“若沒有你的祛寒散,也許我現在還困在府中。”薛棠感謝道。
盧濟舟當即道:“能幫到公主,是盧某的榮幸。”
她雖然沒有細說,但他已經猜到了。用苦肉計這種自殘的方式出逃,想來她的處境比之前受刑時還要難,不免心生憐意。
“公主背上的傷恢復如何?可還有哪里不適?”
“我看不到,不過沒有不適。”薛棠背對著他,從容地解開了衣帶,盧濟舟微微側首。
衣衫褪落,背部幾道明顯的疤痕落入眼中。
盧濟舟心頭一顫,“我這里有些祛疤痕的藥膏,雖然不能恢復如初,但也能淡化些。”
薛棠搖首,“不必了,留著吧。”
不過是一張皮囊,是否光潔無瑕,她早已不在乎了,而這疤痕卻意義深刻。
待他檢查無礙后,她穿好衣衫,閑聊的語氣道:“你的家鄉是在平州,應是北上,怎會出現在此地?”
“公主竟知道盧某的家鄉?”盧濟舟微感訝異。
薛棠沉默片刻,從容道:“你與馮鑒青是一同長大的好友,他是平州人士。”
盧濟舟了然一笑,兩人交集甚少,寥寥幾次碰面也都與馮鑒青有關。
那次雪中送別馮鑒青,她一襲紅衣,目光悲戚,他記憶猶新。如今提及馮鑒青,她神色淡然,古井無波,像是變了個人。
他雖有感慨,但并無意外。當初她所受的刑傷,他是實實在在看在眼里,那幾乎要了她的命。親生父親帶來的苦難遠比情傷痛得多,想來,兒女私情對于現在的她而言,已經不算什么了。
他收回思緒,回答道:“辭官后我沒有回家,而是云游行醫。嘉州水災嚴重,急需大夫,我便來了。”
薛棠的神色變得嚴肅,“你是被迫辭官,對嗎?”
盧濟舟一怔,“公主怎知?”
“那次我挨了杖刑,太醫院的醫官都不敢治我,只有你敢,然后你就辭了官,這不難猜。”
她是一國公主,那群醫官若不盡力救治,是會被問罪的,輕則降職罰俸,重則性命不保,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他們也不敢輕怠。
不過將近兩百杖的刑罰,若全挨了,必死無疑。皇帝是什么心思,不言而喻,那群太醫怎敢盡力醫治她?可若不救她,太醫院勢必要被問罪,背這口黑鍋。此時出手救下她的人,壓力最大,雖然保住了一眾醫官,但也違背了圣意,逃不過打壓排擠。
盧濟舟感慨一笑,“公主聰慧。”
“抱歉了盧大夫,連累了你。”薛棠嘆息道。
見她情緒低落,盧濟舟輕輕笑了下,“醫者以治病救人為己任,生死榮辱早已置之度外。況且,我還要感謝公主。”
“此話怎講?”薛棠移目問道。
他神色閑適,徐徐道:“醫官醫官,難的是官而非醫!黨派之爭,勾心斗角,我是倦了,也累了,比沉疴宿疾還難愈。在太醫院須得察言觀色,八面玲瓏,治病的能力重要,卻也不重要,這完全與我的初心背道而馳。我早有辭官之心,只是未得機會,如今徹底擺脫了官場,自是要感謝公主。”
說著,他端正地退后一步,“請受盧某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