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幻夢（一）

（1）

程家姐弟之間的恩怨其實源于一場意外，一切都要從頭說起。

程燕回初見程漸融，是在十七歲——在夏末微涼的晚風中，種滿繡球的庭院里。她頭上戴著耳機站在畫架前，手里拿著調(diào)色盤和畫筆，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小世界，連有人接近也不曾注意。

程燕回緊跟在父親的身后，洗到褪色的舊球鞋踩在平整如茵的草坪上，每一步都走得輕而小心。不遠處那個穿著白裙的少女背影纖薄修長，手臂和小腿的肌膚素如霜雪，一頭光滑柔順的及腰長發(fā)卻傾瀉如墨。白與黑的碰撞形成強烈的反差，唯一不同的色彩是她畫布上大片大片深藍淺藍，開到絢爛荼蘼的繡球花。

父親喚了她的名字，她應聲回頭，望過來的目光像是林中被驚擾的鹿。那一刻周遭所有明媚陽光都盡數(shù)聚焦于她，連風都變得格外溫柔起來。絲絲縷縷的長發(fā)拂過光潔如玉的臉頰，又被她抬手挽至耳后。

程燕回有一瞬的晃神，幾乎以為自己正置身于某個美麗虛幻到不真實的夢境之中——若是再多眨一次眼，眼前這一切都會被摔碎在地，他又會回到那個陰暗逼仄、終年不見陽光的出租屋里。

“漸融，這是你弟弟，程燕回。”父親將他推到身前，“以后你們要好好相處。”

“弟弟？”少女細細咀嚼著那兩個字，澄澈眼眸中有一閃而過的陰霾，忽然露出燦爛的笑容，朝他伸出手，“弟弟你好，初次見面，我是你的姐姐，程漸融。”

而后他們?nèi)嗽谝黄鸪粤艘徊屯盹垺Ｏg程父交代女兒要多關(guān)心照顧弟弟，而程漸融也微笑著答應了，言行舉止宛如一個真正的富家千金。程燕回注意到這對父女交談間都未提到過程夫人，他父親話里話外儼然已經(jīng)把程漸融視作了如今家中真正管事的人。

他直覺其中似乎有點蹊蹺，卻識相地沒有多問。畢竟，察言觀色是每個出身底層的孩子必備技能之一。對程燕回來說，他只需要在程家的庇護下安安穩(wěn)穩(wěn)地考上大學就已足夠。

原本，他真的是這樣想的……直到，他無意間撞破了那個秘密。

那個，足以改變他人生軌跡的秘密。

（2）

程家的家庭關(guān)系，說起來有些復雜。

除了他以外程父還有四個孩子：大哥二哥是第一任程夫人所生，如今均已成年并另有住處；程漸融和她妹妹程漸微是現(xiàn)任程夫人的孩子，母女三人一直住在這所宅院。程夫人身體不好，他們的父親又是常年地不著家，因此家中大小事都是程漸融說了算。

程燕回很少見到程夫人，與她交談的次數(shù)也寥寥無幾。那是個蒼白瘦弱到幾乎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與程漸融有六七分相似，能看出年輕時也曾是個美人……如今則像是開過了頭后強撐著艷麗的花兒，再也不復從前。

他倒是與只有七歲的程小妹相處得還不錯。那孩子有些先天的自閉癥，從未去過學校，都是在家中由私教輔導。或許是因為被養(yǎng)在溫室里太久，她對家中突然多出來一個人十分好奇，總愛在程燕回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偷偷觀察他。程燕回知道程漸融非常疼愛這個小妹，于是也愿意陪她玩會兒。

至于程漸融，在起初的很長一段時日里，他們都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tài)。程燕回直覺她是個領(lǐng)地意識和掌控欲望很強的人，程家上上下下都安滿了攝像頭，如一張蛛網(wǎng)般將偌大的宅子包裹得密不透風。

面對入侵了自己地盤的私生子弟弟，估計她心中應該是有點不爽卻又不便發(fā)作，只能強忍下來。為什么會這么想？證據(jù)就是每次他和程漸微在一起呆了超過二十分鐘，一定會有傭人出現(xiàn)在附近。要么就是找借口把程漸微帶走，要么就是不遠不近地觀察他們。

久而久之，程燕回也意識到她大概是不愿他太過靠近程漸微，便減少了在家中逗留的時間。放假的時候，也都躲到頂樓的玻璃花房里看書。這是程家唯一鮮有人至的地方，每日只有園丁來打理打理花草，清幽靜謐，很適合午睡。

至于為什么程家的傭人們都不愿靠近花房，那時的程燕回也沒有多想。

命運的分岔口來臨的那天與往常并沒有什么不同。他不小心在花房里睡過了頭，然后被男人和女人調(diào)笑的聲音驚醒了。

透過花葉重迭的縫隙，他看見程夫人和一個陌生男人摟抱在一起滾到了地毯上。那女人平日里死氣沉沉的臉在此刻煥發(fā)出勃勃生機，簡直像是干枯到垂死的花終于迎來了甘霖雨露。

程燕回下意識扭頭看向頭頂天花板上的攝像頭——那個總是閃著又有紅光的黑色圓球機械在此時保持著黑暗，一如無聲的默許。

她知道母親會與情夫在這里相會，甚至提前關(guān)閉了攝像頭。可百密一疏，正因為關(guān)了攝像頭，她才沒發(fā)現(xiàn)花房里的程燕回。

過了不知多久，他聽到玻璃門那兒傳來“叩叩”兩聲輕響。程漸融冰冷的聲音響起來：

“媽，爸爸突然回來了，你趕緊整理好去拖點時間，讓趙叔快走。”

果然是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