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動念
(1)
冬日晝短夜長。卯時,天邊才露晨光,陸雁黎已準備動身去啟祥宮請安。他才剛搬宮室不久,每日都雷打不動地向他父皇晨昏定省。而母后這邊的請安則是一周一次——一般都是陸景瓏來的那一天。
秦皇后身體不好,最近天寒,她病勢更加沉重起來,幾乎起不來床。他的胞妹陸景瑜更是只有五歲小孩兒心智,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陸雁黎獨自坐在啟祥宮的正廳中,有宮女給他沏了釅茶奉上,低聲說:“三殿下再等等吧,公主還未入宮呢。”
陸雁黎點頭,心想今日她倒是晚了不少。于是朝隨身侍從伸出手,對方立刻心領神會,從書袋中為他拿出最近正在學的《禮記》送上。
陸雁黎一邊喝茶一邊默背,侍從看他臉上帶著疲色,忍不住勸道:
“要不殿下還是趁這功夫小憩一會兒吧,昨夜溫書到那么晚,又沒怎么睡好,您身體會吃不消的。”
“無事。”陸雁黎淡淡地說,“書背不好,一會兒阿姊要生氣的。”
他睡眠不足也是常態了。自從陸景瓏離宮,他一周只有見她的那一日才能睡個好覺。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光怪陸離的夢也做了許多。陸雁黎逐漸意識到那些或許是他前世的記憶……原本大多數夢里,都是他在受程漸融的欺凌。可最近,夢境似乎出現了些新的內容。
思及至此,他有些走神。此時宮外遠遠傳來一聲:
“懿純長公主到!”
(2)
門簾掀起,屋外凜冽的風雪灌入室內,帶來一陣冷香。陸景瓏被個侍女簇擁著走了進來,陸雁黎見狀也跪下行禮:
“小弟見過長公主殿下。”
陸景瓏徑直從他跟前經過,袍角掃過他的指尖,完全無視的態度。啟祥宮的侍從們忙著為她脫下大氅和雪帽,又為她奉上了熱茶和手爐,與剛才對待陸雁黎時冷淡的態度相去甚遠。
雖然已出嫁三年,可這宮中實際掌權人究竟是誰,不言而喻。
陸景瓏在主座上坐好后,其余人都默契地退出了宮室。偌大的正廳,只剩下兩姐弟。
她端起蓋碗撥了撥茶梗,淺啜一口,發問道:“本周都學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于是陸雁黎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報出一長串文章名,又把自己平日與父皇見面的點點滴滴事無巨細地匯報給她。
陸景瓏伸手,他便自覺地將自己所作的三篇策論奉上。
她一邊喝茶一邊慢慢翻看。陸雁黎依舊跪在她跟前,膝蓋已有些麻木。墻角的滴漏在此時似乎流動的格外緩慢,唯有她翻動紙張的聲音無比清晰。
看畢,終于等來她一聲冷笑。
“真是狗屁不通的垃圾之作,陸雁黎,學了這么多年,就這點兒水平?”
陸雁黎已習慣她的指責,只是俯下身去跪趴于地,輕聲道:“小弟天資駑鈍,望阿姊恕罪。”
說句實話,其實寫的也并沒有那么糟糕,甚至可以說是精彩。可陸景瓏偏要銼磨作踐一下他才開心。
“起來吧,書背給我聽聽。”
于是陸雁黎站起身,開始流利地背誦他本周所學的文章。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陸景瓏以手支頤,閉著眼似乎是在犯困,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
陸雁黎的目光這才有機會在她身上逡巡……他看到她衣領處有半遮半蓋的新鮮紅痕,或許是被人用力吮吻所致。
他的喉嚨不易察覺地上下滑動一下,繼續背道:“……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昨夜夢境的破碎片段在眼前閃回:有著和她同樣面容的女人被蒙著雙眼,修長脖頸間扣著閃亮的銀色項圈,身體遍布各種吻痕咬痕,長長的鎖鏈另一段被握在他手中。
“……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陸雁黎的呼吸有些不穩,甩了一下頭試圖將那些毫不相干的畫面甩出腦海。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而后……”
就這么一瞬的動念,他磕巴了一下。陸景瓏眼睫微動,下一秒抬起了眼,冷冷地看向他。
這個角度,位于高位的人是他。陸雁黎心臟漏跳了一拍,無端想到夢中他掀開她遮眼的布料時,對方含淚從下方望過來的那雙倔強眼眸。
卻更加激發出他暴虐的一面。
“……而后……”他背不下去了,直接跪下身,幾乎是有些懊惱起自己的心智不堅。
于理,她是他名義上的胞姐;于情,她是操控折磨他的敵人。于理于情,他都應該對她只有仇恨才是……可偏偏,他此生的初次妄念,皆是因她而起。
“陸雁黎,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陸景瓏揚手將桌上厚重的線裝本砸向他,尖銳的書角磕在他胸口,一陣悶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