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漸漸稀疏,穹頂變得黯淡。翠綠色的巨大星體從薄霧中浮現,逼臨上層大氣,宛如一幅被投放大地的叁維圖景,兩層星環軌道閃爍幽冷光芒,幾乎要傾塌下來。
是奧德莎。
伏微用力將它推開。耶夢加得順著這股可以忽略不計的力道,遵從主人的意愿,遠離了巨木樹冠,重新將蛇首埋入水波,憑借暗流的掩飾,盤踞在這片浩瀚水域中。
“好了。”
她輕輕笑了一下,“剩下是我們的時間?!?
水浪趨于平緩,推動浮沫與碎石,將其妝飾于暗藍浪尖,在燈光的灌注下折射出耀眼光輝,像是月亮涉水而來。
他們踏上石質階梯,沒有進入屋內,而是在原地坐了下來。
這是一個很簡陋的,由白樺木作為框架,累加建造的樹屋?;蛟S可以稱之為巢穴,因為這里布置得舒適溫暖,珊瑚枝杈、貝殼、海星,這些零碎的小東西堆砌兩側。
“上次來還沒有看到貝殼。”
她撿起一枚,語氣中不無惋惜,“要是能帶走就好了?!?
在泰拉的夏日暴風季,在雨水泛濫的時日,泥濘霧氣將無時無刻籠罩著巢都。
這段時間里海岸盛況不如往常,潮汐倦怠褪去,嶙峋礁石露出水平面,地平線被潮水和云層打磨得極薄,黑藍而冷寂。熱鬧在此處被抹消隱形,月亮卻始終如一。
奚夜低頭看著,不發一言。
他不擅言辭,就連發聲能力也被剝奪,用古人類的話來說,他如今正是一個殘疾者,一個聾啞人,一個廢人,除了與耶夢加得共生外,他根本毫無價值,其實早該被銷毀回收。
但她一直沒有放棄,她從這座高塔里拯救了他。奚夜蹲下去,跪在那些柱子般寬闊的枝杈上,將所有貝殼攏在掌心,然后倒進伏微的外套口袋。
“黑海里有很多,未經污染的貝殼。”
哨兵說。他的語句斷續干裂,即使已經極力藻飾,彼此黏連還是干澀非常,并不像之前那樣順滑,但誠樸真心在這笨拙中清晰可見,“很漂亮,我會帶回來的,很多?!?
“是禮物嗎?送給我的?”
少女掂了掂被裝滿的口袋。
這里面也有灰色的,其實并不漂亮。奚夜困守在這座塔中,黑白灰是童年與少年時期最常見的底色,當他第一次見到紅色,見到蠟燭綻出火光時——
那是為了慶祝他的生日,伏微特意買的蛋糕。她回頭呼喊奚夜過來,卻發現他將自己縮成一團,蜷縮在角落。
這是火。
伏微指了指蠟燭,那叢繽紛的蠟燭森林。
它不會傷害你的,只是一個裝飾品。我給你切蛋糕怎么樣?巧克力味的哦!
少年不言不語,只是用灰紫色的瞳仁靜靜凝望著她。他們僵持了很久,就在伏微想要暫時將蛋糕放回冷凍時,奚夜輕聳脊梁,像只野獸那樣,匍匐著爬了過來。
他的世界是相當安靜的。
用于通訊的精神觸角只與身處泰拉的伏微連系,只執行她傳達的命令,只作為她一個人的殺人工具,高效,精英,沉默。
一柄散發力場的鋒銳長矛,一條堅冰所鑄的迅猛毒蛇,駐守禁區的列兵們用寥寥印象概括這位黑暗哨兵,并對其發散無邊想象。
奚夜從不和任何人匯報戰術、共議戰略方案,他從來孤身一人。
在伏微拋出的提問之下,他猶豫片刻。
這算是禮物嗎?它既不珍貴,也不非凡,她應該見過很多,可她還是收下了。奚夜端詳著她面上的驚喜,緩緩頷首,用氣聲般的低沉嗓音回答她,“我會送你更好的。”
全世界獨一無二的。
伏微揚起眉毛,摸了又摸,似乎十分愛惜的模樣。她想起還未完成的事情,讓奚夜在坡道上等候,而自己則鉆進這小小的樹屋里,從隨意擺放的木箱中找到軟墊。
談心會!
她興沖沖地提著軟墊鉆出來,拍打灰塵,在星光下仔細鋪好。
夕陽遁入天際線,晨昏在這段時間短暫相交,夜幕即將到來。高闊穹隆染上深紫與淡粉交織的幽光,星環凝滯在這一個高度,熒光滲破云層,在群星間奮力閃爍。
伏微坐在石梯上,愜意地并攏雙腿。
奚夜在她身畔拘謹地坐下,修身作戰服緊繃著他那纖瘦的軀體,臨走前匆忙披上的寬松外套又將他籠罩在一團蓬松黑霧里。
他囁嚅半晌,直到下定決心,率先啟開雙唇。
“我……”奚夜邊想邊說,“您找到接替我的人了嗎?”
等他反應過來時,想要收回已經來不及了。在離開泰拉之后,他與伏微的交流通訊大多是與軍事行動相關的指令,階級森嚴,他已經快忘記要怎樣和她像朋友那樣聊天了。
少女沒有急著回答,而是托著臉,側過頭安靜注視著他。
機械眼在軍團中大受歡迎,它脫胎于機械教技師之手——那些信仰機械的自戮者,使得血肉之軀從此變成另一件精密器械,擺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