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綏起身欲歸家。而他們走在甬道之中, 每行一步都皆是在遠離女兒。如今在春三月朔, 林業綏握著妻子的手, 為她捂熱, 見她眉眼和順,輕笑道:“能夠為她放心了?”對于那個孩子,謝寶因見之滿意。李暨雖然是儲君,但天性仁愛,性情也與孝和帝有異,并非易燥易怒,但也不肖他親母郭貴人,似羊皇后。常常有人如此說時,郭貴人就笑言太子有皇后的性情乃天命福佑,我求之不得。羊元君數年來仍無所出,但她對此并不執拗,因為昔年從無有過賢后,所以她以賢后約束自己。勸諫天子廣納淑女,為眾夫人疏解憂郁,天子震怒或處罰不公,她皆會保護,李乙的孩子她也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但倘若李乙欲將其子讓她撫養,她當下就會拒絕,隨即數月不再與眾夫人與孩子相見。那些夫人感激于皇后的仁德,常常會帶孩子去蓬萊殿。唯獨天子時時捶胸嘆息,及至前幾年,醫師言及皇后已四十多,再難有孕,即使妊娠,在產子之際也恐會喪命,李乙才不再為與羊元君能有子嗣而努力,最后選擇性情最佳、最懂得孝順的兒子立為儲君。二人將要行至車駕前的時候,林業綏忽然停下腳步,面露痛色,手捂著胸口,開始猛烈的咳嗽,似乎是再也忍受不住,又怕弄疼女子,松開女子的手,而后握拳撐在甬道的青石上。謝寶因當下轉身,輕輕撫拍著男子的背脊:“哪里不適?”聽出妻子聲音中的憂慮,林業綏想要告訴她沒事,但胸口突然絞痛,以致他俯身嘔血。看見地上那些暗紅的血點,謝寶因忽然緘口。從家中隨從而來的侍從與蘭臺宮的內侍迅速將這位林令公扶持去最近的宮殿,與他們年歲同大的醫師喘息著奔走而來。在診治以后,謝寶因以意念支持自己聽完醫師所言,而后愕然,久久不語,待在胸中的郁氣終于舒緩,她眼睛里有淚,無法再顧忌他們身處蘭臺宮,憤怒的走到男子面前,大聲喊他的字:“林從安!”林業綏只是笑笑,拉她到自己身邊來,然后說:“我無事,幼福不要震怒,對身體不好。”隨即,所有的憤懣、憂心都在此刻化成了委屈,謝寶因飲泣無言,怎么會無事,這個騙子!醫師說他年輕的時候未曾注意身體,宿疾太多,不僅肺經有損,頭疾也無措,或許往昔覺得身體尚可,但隨著年歲漸長,此疾會危急,最后陷入險境。恐怕壽數無幾。她忍著心中悲痛,問道:“你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近一載來,男子很少寢寐,常常夜半醒來,在幾案旁邊席地獨坐,還總是咳嗽,若是詢問他就言是炎熱或嚴寒,已經醫治,又突然黏她,甚至有時不去尚書臺,直接將國政交給左右仆射。自己應該知道的。林業綏笑而不言,跽坐在席上,仰頭舉手,將妻子輕輕拉到身邊跪坐,然后指腹輕柔的拭去妻子納一顆顆為自己而掉的淚珠。林圓韞知道消息從寢殿乘攆而來,看見阿娘力不從心,看見咳嗽到臉色蒼白的耶耶還強撐著一絲力氣,笑著安撫阿娘勿為此憂心,然后就要帶阿娘歸家。她其實很怯懦,怯懦到會畏懼失去阿娘,也會畏懼失去父親,所以疾步進到殿內:“耶耶,你先在蘭臺宮居住,陛下與皇后也皆讓你留,即使身體不適,醫師也能醫治。”林業綏望向妻子,笑言:“我都聽你阿娘的。”林圓韞聞言低頭,身體在戰栗,每次耶耶都會把天下士族那些算計人心的謀策用在阿娘身上,以此來達到目的。此次必然也是。果真,謝寶因在沉默許久以后,艱難開口:“你耶耶既然想歸家,那就讓我們乘車歸家吧。”揣測被證實,林圓韞痛苦號啕:“我不要!你們這次離開以后,我就再也見不到耶耶了!你們想歸家,難道你們就不想我?我也是你們的女兒啊!耶耶最愛阿娘,阿娘只要讓他留,他必然會留,但你為何事事都聽人穿鼻!”謝寶因默然不語。妻子被如此對待指摘,林業綏冷下臉,沉聲訓誡:“阿兕,她是你阿娘,你不該如此對她說話。你也不用怨恨你阿娘,我的身體,她心中最明白,昔年我身有損傷,幾乎讓你阿娘悲傷發疾,這十幾載以來,她也始終給在為我調養身體,常常管束我,但終究難以挽救,倘若能醫治,又豈需拖到此時?”終于平靜的林圓韞望著阿娘哭的氣不屬聲,哀動左右,心中內疚的向婦人請罪:“阿娘阿娘是阿兕不孝,阿兕只是不想失去耶耶,不想失去阿娘。”謝寶因抬眼,聞見長女不需任何遮蔽的傷心、毫無顧忌的哭聲,她多想也這樣哭,然后說一句“傻孩子,我也不想失去你耶耶呀”,但開口:“我知道阿兕孝順,阿娘不怨阿兕,你才剛產子不能痛哭。”林業綏也寬慰道:“父母總要離去,不過早晚。”在李暨來后,他也與妻子乘車歸家。林圓韞站在殿外,默默望著父母相依離去的身影,最后伏在李暨的懷中失聲痛哭。自春三月大病,從蘭臺宮歸家,林業綏始終被謝寶因所管束,嘗飲湯藥調養,但還是挽留不住,身體日漸虛弱。在夏五月朔,男子不再治理國政,將博陵林氏的子弟悉數布置,與其他士族言明未來該如何以后,正式向天子致仕。隨即,他與妻謝寶因摒棄子孫,乘車去往隋郡、博陵郡、漢中郡相繼居住,或在長江、黃河之畔席地對飲。博陵林氏已嫡長子林真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