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以后在家宴上遲到,他一氣之下,曾怒言非父子是君臣的。天子笑了聲:“你果真像我,如此記仇。”李乙也笑了聲,卻充滿諷刺:“那日是哀獻皇后的生忌日。”父子二人都不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李乙再次開口:“陛下難道一點都不曾愛過哀獻皇后?”他知道一個帝王愿意袒露心扉的時日很少。李璋合上眼,被帶回到往事中,恍如隔世道:“你阿娘是世上最好的女郎,我一介俗人,怎會不傾心?!崩钜移届o道:“后來陛下就不愛了,隨她在衰敗?!崩铊皟刃拈_始波濤洶涌起來,為自己辯解:“孝昭皇帝死后,我要想坐上帝位,必須依靠昭國鄭氏,你阿娘知道也理解。”但言至此,天子不敢再繼續出聲,因為數載以來,他早就已經忘記如何去分辨真假,昔年對哀獻皇后的愛是真的,為安穩做好帝位而寵愛賢淑妃也是真的。哀獻已死多載,但賢淑妃卻始終陪伴在自己身邊。他習慣了。然賢淑妃一旦滋生任何想要成為皇后的言行舉止,他又會瞬間醒悟,因為皇后、正室的位置是他能證明自己對哀獻感情的最后證據。誰也不能夠碰。遐想很久,天子似乎也終于從這二十幾載的夢中醒悟,不再是一個隱忍的帝王,亦不再是眾人眼前那個眷愛賢淑妃和李毓的丈夫、父親。他重新做回很久之前的那個李璋:“我以前最疼的就是你,你是我第一個孩子,又是你阿娘所生你最親近的其實也是我,因此還常常惹得你阿娘與我生氣?!薄叭缃袼紒?,那是她最鮮活的模樣。”“臣承受不起陛下的疼愛?!崩钜掖孤湓谏韨鹊氖终莆粘扇骸氨菹聫那疤幪幙v容李毓,與賢淑妃母子才是一家人,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用?”他苦笑:“陛下可知,臣從五歲開始就只能躲在遠處,不敢靠近陛下半分,因為在我咬傷賢淑妃時,你曾與我說‘豎子,何必再活至雞鳴’,所以我怕你嫌惡,時時都會夜半驚醒,惟恐雞鳴就會喪命,十歲之前,我最怕的就是雞鳴?!薄氨菹麓蠹s也不會知道,臣是如何長大的?!薄俺伎粗菹麻_心迎接李毓降生,費盡心力為他想名,他會走路說話,陛下高興要賜,會寫字識字,陛下高興要賜。”“他犯錯,陛下不懲,只問疼不疼?!薄俺汲3耄热舭ЙI皇后還活著,我們是否也會成為這樣的一家三口,但后來又想,陛下大概是不喜歡哀獻皇后的,她活著才最痛苦,還是早逝好?!薄鞍哺9媚笡]了,孝昭皇帝沒了,大父沒了,臣的親人只剩三弟一人,但因為陛下的縱容,三弟此生都被賢淑妃母子給毀了。”最后,太子又嘲又笑道:“臣不過打了他,還未曾下死手,陛下就連自己親手提拔起來的林仆射都舍得貶離國都?!崩铊氨犙?,雙目像極鷹,回到帝王的位置上,自稱為朕:“你居然還不明白朕的用心?林從安確實是個可用之人,他的謀算心機,天下無人能比,但你性情雖然隨我躁怒,然待人過于熱忱,只要旁人待你好,你就要付出全部相待,竭力去護,對太子妃是這樣,對你三弟也是這樣。但你要明白,有朝一日你將成為天下之主,該想的應該是要如何駕馭他們,這就是成為天子的代價?!薄吧磉叾际浅?,再無親人?!碧熳又刂赝鲁鲆豢跉猓骸澳切┤硕际悄阄磥硭苡玫牧汲迹医袢召H謫林從安等人,來日你繼位再任用他們,即使林從安不感恩,然裴爽那樣的赤子也必然會對你死忠,倘若你不愿再用,我也算是為你提前解決禍患。”李乙聽到這樣的話,眼眶瞬間濕潤起來,在心中只覺得阿娘的死、三弟的腿傷以及自己多年來的痛苦,在這位天子眼里看來都是可以被犧牲的,甚至還試圖要他也成為這樣的人,拋棄正室,利用僅剩的親情、友情。作為未來的帝王,他一字一句的告知:“臣只知道帝王亦是人,旁人待我以真心,我就要還以真心,這世上沒有易如反掌可得的真心,而謝仆射以一片真心待陛下,陛下又對他做了什么?!薄俺冀^不做孤家寡人。”李璋被氣得又想大罵豎子,但最后還是忍了回去,半翻起身,手肘撐在榻上,五指緊緊攥著胸間衣物,擠出一句:“就你這樣的倔脾氣,叫我如何放心把天下交予你。”大約因為天子渾身都是病弱之氣,李乙已經沒有往昔的畏懼,只是繼續言道:“陛下知道哀獻皇后是如何薨的?!边@是陳述,而非問句。李璋怔住,連呼吸都忘記,等明白過來,身子重重落在臥榻之上,無奈吐出一句:“我走之后,她們母子,你想殺便殺吧?!钡顑葼T火長明,蠟淚順著燈架流落。李乙也紅著眼從里面出來,冷看一眼賢淑妃母子,徑直離開。東宮里的羊元君一直不曾睡下,不耐其煩的在教一個三四歲的稚童習《尚書》,這是昔年抱養到她膝下的那個孩子。隨即,見稚童開心的跑向殿門:“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