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道:“子封,陛下召見你究竟是所為何事?”這才是他親自前來的目的。
世有盛名的廉公被天子夜半召見,兩日未出,對天下局勢而言絕非好事。王廉公搖頭:“無事,諸位不必為此憂慮,士族不會有事,已經將要黃昏,我也想盡早回到隋郡,便不再與諸位交談,多謝美意。”老翁放心,率眾人退避,目送牛車遠去。黃昏中繼續緩行的牛車一路向西,恍若是在追趕夕陽。王廉公也終于舉起帷裳,看著漫天金色,想到的只有死亡,而天子性情不善,為昭德太子之死而蟄伏多年,又痛恨自己當年作壁上觀,自己也壽命無幾,不知天子是否會遷怒于太原王氏。這樣的身體,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到隋郡。他終究還是放不下家族:“我死以后,不管陛下如何對我的棺槨,即使是奪去我開國郡公的爵位,都要命族中子弟嚴禁為我上書,他們什么都不必為我做,我的身后之事也不要宣揚,治喪要悄無聲息,不要因此而讓陛下感受煩躁。”驅車的奴僕在驚懼之下,忘了鞭策青牛,車速也漸緩:“阿郎”王廉公沉下臉:“不要多言,用心聽我說。”奴僕諾諾,后面一路上都在專心致志的聽著。黃昏時,余暉傾下。車馬之音在長樂巷響起。林業綏下車后,一路的沉默走回平日所居的屋宇。而在室內,謝寶因跽坐于幾案東面,整理此行從汶山郡帶回來的書簡漆具,林圓韞則跪在西面的坐席上,雙手托腮好奇看著。見陽光晦暗的兩名媵婢也輕聲入內,將案上的陶燈、室內各處所置的青銅樹燈用火一一點燃,退步離開之際,恭敬行禮:“家主。”林圓韞循聲去看,然后一步一顛的奔過去:“耶耶。”林業綏沒有彎腰抱,只是伸手笑著摸了摸長女的頭頂,隨即邁步去了北壁衣架前。注意到父女二人的謝寶因望著男子的背影,察覺到他神色有異后,放下還在整理的竹簡,撐案將膝蓋離席,走去大女身前:“阿娘與耶耶給阿兕買了蜀人用竹子編織的神獸射魃,阿兕去筐篋里找找。”孩童好玩,林圓韞很快忘記前事,高興跑去暫時置于西壁的筐篋。謝寶因見孩子離開,徐步至衣架前,在男子之前先伸手去夠他腰間的革帶:“事情全部都處理好了?”林業綏輕嗯一聲,低頭看著女子為自己解帶的動作:“王太后依然居住在蓬萊殿,廉公也已經踏上歸鄉的魯道。”謝寶因嘆息,將革帶放在衣架上后,又為其寬衣。孝是文之本,禮之始,又以孝治天下,何況王太后盡心撫育天子,待其勝過所生,即使天子哀痛昭德太子,身為人子的他也不能治罪王太后。林業綏忽哽咽:“當年天子曾跪求廉公救昭德太子,而他不臣。”謝寶因驚愕仰首,最后緩緩舉手去摸他發紅的眼尾,帶著不易被人察覺的小心翼翼。身上被脫至只剩下一件白色中單的林業綏因為女子的舉動,內心情緒再也不能隱忍,伸手將她圈入懷中,手臂緊扣其腰,整個腦袋都埋進女子幽香的頸窩,像個無助的孩子眷戀懷抱。他第一次不帶任何目的對懷中之人展現出自己的脆弱。感受著頸間的灼熱,謝寶因長頸微微上下滾動,她知道男子是在為恩師的不能善終而哀痛。她輕聲開口:“廉公存世八十三載,此去而不悔。”又是一個黃昏。王廉公所乘的牛車已經在魯道馳駛四日,夜寐飲食皆在大道兩側所設的官修廬舍中,但今日因送迷失的孩童歸家而不能守時。奴僕怕老翁憂慮,出聲告之:“阿郎,距廬舍還有五里。”隨后車身震蕩,一聲猛烈的“嘭”聲。有燕雀撞在牛車上,然后摔在地上,死了。王廉公從帷裳看出去,那是一只老雁,他像是見到某種征兆,手落在身側,拍擊著右邊車壁所設的長木,便利老翁與王公士大夫及夫人叫停車駕。因為年老無力,又經歷國都的事情,他身體與心都已經極度衰弱下去,所以拍擊的聲音十分微弱。數刻后,牛車才停。奴僕迅速揖禮請罪,欲去扶的時候,老翁卻忽然固執,不愿讓人觸碰。王廉公喘息著下車以后,往四周看去,隨后望著道路旁邊的高地山丘,獨自邁步過去:“你不用侍從左右,在這里等我。”奴僕口稱諾諾,而后將車駕從道路中央驅至旁邊。王廉公也走到山丘高處,面向西方整理儀容以后才席地而坐,在生命的盡頭,追憶起自己這一生。他死而不悔。天上星河璀璨的時候,聽命等候的奴僕憂心夜半不安全,借著星輝往山丘而去:“阿郎?阿郎?”見老翁背對自己正坐,所看的方向也是隋郡,他隱隱意識到什么,伸手去探鼻息,人已經氣絶而死,最后還是身客死於野,為天下笑[2]。須發為白的六十奴僕匍匐大哭,哭完就把人背下山丘,放在牛車里,然后夜以繼日的驅車歸鄉。遠在隋郡王桓也已收到林業綏遣人送來的尺牘,所以在面對將尸身完好無損帶回來的阿翁時,他一言不發,只是對著牛車跪下稽首,又遵循王廉公的遺言,喪禮簡約,不發訃告。但消息還是無脛而行。傳到國都后,天子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