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邊,彎下腰,伸出手,在那地上堆積的頭發(fā)中撿起了一縷,捏在兩指間,心里不禁有些低落。上輩子,她也剪過頭發(fā),但比這短很多。那年在醫(yī)院,孩子們照看著她,手術前要做準備,其中一項便是要把她那留了幾十年的頭發(fā)剪了。她那一頭長發(fā),年輕的時候烏黑,摸著又軟又滑,不知什么時候生了白發(fā),再摸起來就干的很。陳家溝這樣的地方,他們這一輩尋常的婦人年輕時候多是長發(fā),但到了四五十的年紀,便少見了,不知道是背地里商量好的還是怎的,似乎一夜間就都成了齊耳的短頭發(fā),年紀再大些,那頭發(fā)就更短了。只她,這個年紀還盤著頭發(fā),瞧著沒年輕時候多了,也不似年輕時候好了,但不過一頭頭發(fā),他從來沒說什么。聽著院內響起的腳步聲,陳庚望打開那上鎖的抽屜,把手里的這縷頭發(fā)包進了藍布條紋的帕子里。“爹,吃飯了!”“知了。”進到屋內,陳庚望這時才看了眼坐在灶下的婦人,那垂下的頭發(fā)擋住了她的面容,他看著還是覺得奇怪?!斑@樣好不好看?”陳明寧端著茶缸子重新進來,又問她爹,“要是好看,等會兒我也想剪?!标惛^一偏,收回目光,不應聲。陳明寧見她爹這般,便也不問他了,她自己還是很滿意自己的手藝的,便也自顧欣賞起來,“娘,你年輕時候咋不剪短頭發(fā)哩?看著比長頭發(fā)好看。”“那時候哪個姑娘家剪短頭發(fā)哩?”宋慧娟聽見她的小閨女這么問,不禁笑了笑,“少的很哩,也就是你們這幾年才時興的,要是再往前幾年,人活一輩子都不能剪哩。”“不成,”陳明寧聽了就上,“等會兒我也得剪短點兒,我們同學還有燙頭發(fā)哩?!标惛宦犞麄兡镓碚f不停,有時余光撞進了那婦人的短頭發(fā)的模樣,但轉頭便看不見了。晚間,明安同明寧又睡在了她娘的那張大床上,陳庚望仍躺在靠窗的小圓木床上,屋內燒著煤,倒是暖和的很。又過了十來天,人都回來了,連宋浦為也專跟著明實開車來了一趟,不僅是她那瘦得太過的模樣,連她那頭短頭發(fā),都教人乍然看見吃了一驚。人回來后,倆閨女就被陳庚望攆去了東邊明實那院子里睡,連西邊那兩間也不許他們睡,這邊一入夜便只剩下他們老兩口?!拔揖驼f爹會這樣,”陳明寧不滿的抱怨著,腳下踢著硌腳的小磚頭子兒。陳明安淺笑了下,但夜色之下,才教人看不清楚那笑的真假,“我不在家,你也不趕緊纏著娘?”“我根本就纏不過,”陳明寧嘆氣,“娘怕繞著我夜里睡不好,我,我自己也怕……”怕什么陳明寧沒說,但陳明安知道,無非是怕自己哭的時候教他們瞧見了,再惹得人難受。寂靜的冬夜里,連只蟬也沒有,太過安靜,天上飄幾片雪花屋內的人都能知道,只有呼呼的風聲打在窗戶上。陳庚望這天從小圓木床上重新挪回了大床上,他坐在椅子上,等著婦人吃藥的工夫,目光也落在她身上。她倚靠著床頭的被子,低頭攪著茶缸子里的熱水,別在耳后的短頭發(fā)齊齊整整,黑白摻雜。過了這幾日,陳庚望終于適應了,再看這婦人,也不覺得別扭奇怪了,似乎這樣的短頭發(fā)瞧著人也精神了。等她喝完茶缸子里的水,接過她遞來的茶缸子隨手放在桌上,陳庚望才起身拉了燈上床。夜里的煤炭也不停,門沒合嚴,露了個指頭寬窄的縫隙透氣,也透了點風,床上下的床帳子下了一邊,當著床尾,里頭還算暖和。陳庚望拉了拉倆人身上的被子,摸了摸她那露在外頭的手,問,“冷不冷?”“不冷,”宋慧娟已經(jīng)合了眼,但人還沒睡著。陳庚望把她那手放進了被子里,雖說他自己并不那么怕冷,甚至兩條胳膊隨意枕在脖頸下,身上只有一件秋衣。這時,偏過頭去看,她那新留的短頭發(fā)就不像長頭發(fā)那么順了,根根散在枕巾上,伸出手一碰,還扎手。婦人扭過了頭,問他,“咋了?”陳庚望的手沒有收回去,只是停下了他的動作,問,“這短頭發(fā)好打理罷?”宋浦為問起這短頭發(fā),當時她便是這么答的,“剪短了我自己就能洗了。”事實也的確如此,這小半年明寧在家里,回回都是她燒了熱水,支著凳子,坐在太陽底下給這婦人洗的。最近這次,剪了短頭發(fā)了,支個凳子,她自己就能坐著洗,也不用旁人上手了,給她端個熱水就成。當時她是笑著答,不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只是他們那老來女,面上是一點兒沒掩住,她心里只怕還以為是自己勸動了的。直到這個時候,她還是怕麻煩人,即使是她的孩子,就是他,她也沒麻煩幾回。有些事不能細想深究,陳庚望望著婦人背著他的身子,長嘆了口氣,還是把手搭在了上頭那床被子上。這一年,陳家格外熱鬧,里里外外的親戚晚輩都特意來拜了年,就是幾個孩子,面上也沒教人瞧出一絲的傷感來,反倒是比著往年歡喜還甚,連陳庚望的臉色也好了很多,不再是那冷冰冰的模樣。初二那天,原本照著老禮兒,宋慧娟不用再像往年回大宋莊,只明守明實兄弟倆開著車回去了,他們成了家,也就意味著往后這樣的事兒就能擔起擔子了。但初二一早,等倆兒子離了家,宋慧娟才對陳庚望說,“我想回去看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