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經認為,對蔣勛的心理治療之所以停滯不前,是因為他將自己鎖在了一所高塔內。
除了他自己,誰都沒有那把能夠打開高塔鐵門的鑰匙。
但蔣勛此刻的表現讓裴醫生心里對這把鑰匙的存在產生了新的想法,她依著蔣勛的描述循循善誘道,“拋開這些,您提到她的時候,還能想到什么?”
“想到”
蔣勛勉強笑了一下,然后完全憑本能說出一個令裴醫生,甚至令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答案
好吧,這次是蔣勛一天之內,第三次想起了傅云嬌。
“阿切”
傅玉嬌剛下公交車,便無緣無故地打了個噴嚏。
許是車內空氣閉塞,引得她鼻腔干燥,傅云嬌站在公交站臺前,吸了口冷氣,猛跺兩下腳,把毛衣領拉高。
郊區植被稀少,寒風刮在臉上似冰刀拉過。
公交車站距離傅云嬌的目的地還有 800 米,她帶好手套,兩手挎起帶來的年貨,低頭按走過無數遍的一條近道,往東南方出發。
走出十分鐘,遠遠見一扇鐵門,鐵門正上方懸掛的「惠康老年療養院」幾個燙金大字被擦得锃亮,連門口兩只石獅子也被束了大紅繡球。
一旁在掛紅燈籠的老翁見到傅云嬌,親切打招呼道,“小傅來啦。”
“來了。” 傅云嬌沖他點頭回禮。“劉叔新年好呀。”
“新年好哦!” 劉叔收起攀高用的扶梯,指指傅云嬌手上的包裹笑說,“哎呦,今天又帶了這么多東西啊,每回都是大包小包的來,你對你姑媽可真好啊。”
傅云嬌提提手說,“都是些零食零用的,等會給大家分分。”
劉叔抹了把胡子打趣,“那敢情好,我老頭子也跟著沾光了嘛。”
傅云嬌笑說,“您不嫌棄就好。”
年年春節,療養院都會特地為無法回家的年老體弱者舉辦迎新春特別活動。
門外張燈結彩,室內的春節活動也是一早拉開序幕。
傅云嬌到時,所有老人們都被護工阿姨扶出臥室,共聚在大廳內欣賞文藝表演。
大合唱即將迎來高潮,人聲一浪蓋過一浪。
傅云嬌穿過人群,往后排走,沒多費力,就在后排最角落邊認出她的“姑媽”-趙如樺女士。
趙如樺背靠墻邊踮腳仰著脖子,大概是為了配合歡鬧氣氛,她今天特地穿了件鮮艷的紫紅色毛衣,即使待在角落,也十分亮眼。
傅云嬌擠去她身邊,放下包裹,在人聲鼎沸中牽起趙如樺枯瘦的手,輕輕握了握說,“我來啦。”
趙如樺低下頭,先是愣愣看著她,而后像是位被人突然告白后害羞的姑娘,紅了臉,怯怯地問,“請問,你是誰”
“我是嬌嬌。” 傅云嬌對她的反應也不感意外。
“哦嬌嬌。”趙如樺重復兩遍,又昂起頭,無意識地跟隨人群往前望去。
傅云嬌知道,不過幾分鐘后,她就會忘記她的姓名。
但是沒關系,她把自己認作任何人都沒關系,只要能這樣陪陪她就好。傅云嬌把趙如樺的手與自己五指交疊,摩挲她指腹上的老繭說。
如果按照入院登記資料顯示,傅云嬌是來北城后,把她的“姑媽”-趙如樺接來這座療養院的。
如果再根據資料顯示,趙如樺年五十五,六年前因突發腦梗導致認知障礙,行動能力和記憶力都倒退回了兒童時期。她的直系親屬均已去世,在原戶籍所在地接受治療后,被傅云嬌托關系安排轉院來到北城惠康老年療養院入住。
傅云嬌是她的監護人,也是這些年,每月固定來看望她的唯一的人。
趙如樺的精力不是很好,她踮腳站了一小會,便萎靡下來,腰背折疊得像只泄了氣的氣球人。
傅云嬌和護工合力將趙如樺攙回她的房間,脫了鞋,扶上床。
趙如樺突出的肩胛骨透過毛衣硌在傅云嬌掌心,她幫把她的外衣脫下,疊好,放進衣柜。
衣櫥門拉開,一股濃烈的樟腦丸氣味撲鼻。
懸桿上素色衣服在左,深色衣物在右,下面一層摞著幾件棉衣棉褲,再往里,是厚厚一疊顏色不一的手織圍巾。
傅云嬌把趙如樺脫下的毛衣放回原處,挪動掛桿時,衣物后隱約露出一張泛黃的照片。
那張照片看著有了年頭,四角被磨成了青黑色的,照片正中央的人像也模糊不明。
傅云嬌撥開幾件衣物,讓那張照片更清晰地展露在光亮里。
窗影閃動,正午的日光從樹隙間灑下,有一刻,有束光好像照在了那張照片上,但仔細看去,又好像沒有。
她靜靜地注視中照片中的人,抬手,一寸寸撫摸上去。
他那年二十二歲,笑得好像全世界都握在手中。
此去經年,他仍然是那么年輕,仿佛從未變過。
而她卻又要老去一歲。
傅云嬌看了會,回頭,發現趙如樺不知何時沉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