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清昱覺得今天了解到的老教師似乎又和那天在餐館接觸到的不太一樣。
“這是你們以前住的地方嗎?”鄭清昱有些不可思議,驚訝于他們在國外定居并且已經多年沒回國卻依舊保留著以前的一間舊屋。
“沒什么非賣不可的必要,也不缺這筆錢等著用,我媽不說我也知道,總有一天她還是會回來的。”
鄭清昱一時沒有說話,心尖始終有點酸楚的痛感,將茶杯捂在手里,輕輕抿了一口,干澀的喉嚨瞬間清潤,只是空空如也的胃有些適應不了。
“這間房子是后來我媽另外買的,我長大以前其實都住在臺高那邊,可那里,”王茉妍給自己也倒了杯茶,笑了笑,“實在有太多對我們母女而言不愿回顧的記憶。”
鄭清昱無言看著容顏大氣又沉靜的中年女人,不好多問,沉寂片刻后,耳邊再次響起王茉妍的聲音:“我媽長期遭受家暴,好不容易帶我從那個家逃離出去,后來那個男的被車撞死了,他的家人威脅我媽定期給他們生活費,不然就要去她單位鬧,那時候我媽剛被調去教育局。我想留在美國,然后把我媽接過去,遠離那家人,但我一個人再怎么拼命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在異國他鄉站穩腳跟,剛好那個時候我大學同學向我求婚,”說到這里,王茉妍笑了,鄭清昱一時分辨不出來她這個笑容的含義,可她看得出來,王茉妍純潔明亮如少女的眼睛充滿甜蜜。
“我以前拒絕過他的,可他能夠讓我在美國穩定下來。后來我勸說我媽遞交了辭呈,我回來接她的時候真的是我這輩子最放松的時候,我就想啊,這輩子都不用再和這里的人有任何關系了。”
鄭清昱不自覺看向陽臺,那個沐浴在難得出現的日光下安靜的背影。
“老人家也從沒表達過回國的意愿,可自從四年前生病,她會時常念叨她以前的那些老朋友、同事,還有她帶過的學生。”
說了這么多,王茉妍有些不好意思,“你看,你又不是采訪我,反倒都在聽我說了。”
鄭清昱微微一笑,“看得出來,你現在過得很幸福。”
王茉妍并不否認,想到什么,個子比較高大的她也顯得無比柔和了,“我丈夫很愛我,也愛我的母親,他幫了我很多忙,這個家是他撐起來的。我媽第一次中風,摔倒洗手間,是他先發現及時送去醫院,在美國就醫很麻煩,全是他一手操辦。”
“其實我丈夫向我求婚的時候,我初戀男友回來找我復合,我當時是喜歡他的,我丈夫也知道這件事,當時在大學,他們做過舍友,關系不錯。我初戀男友知道我和他結婚后,還給我們包了紅包,他也定居美國,在另一個城市,有時候還會和我丈夫約在一起打球,剛結婚那時候,我很別扭,因為我覺得他這樣坦然接受我和他舍友結婚,還能若無其事送上祝福說明他并不愛我。年輕的時候,總覺得轟轟烈烈、非要鬧得老死不相往來才是真愛。”
王茉妍輕輕摩挲漸漸冷卻的茶杯,神色平和,“但同時我也恨我自己,因為婚后我慢慢愛上了我丈夫,這讓我時常感到迷茫,難道我和他是一樣的人嗎,也并沒有愛他太深,我愛上他朋友,又有什么資格埋怨他坦然接受現實?”
“直到有一回我女兒過生日,他也來了,我那時候才知道這些年他一直是一個人,他跟我說,這正是因為他們是朋友所以他明白我丈夫是個很好的人,他知道他會一輩子好好愛護我,所以即使他很難過,可他尊重我的選擇。他承認自己會有嫉妒和不甘的感覺,可他又明白,不能因為我就放棄他們之間的友情,畢竟這是一場公平的競爭,只是我們叁人相遇的時間也許不是最正確的。他說真愛一個人,應該以她的幸福為自己的幸福,所以他繼續和我丈夫來往,不是原諒,也不是諒解,是他愛我,不想讓我背負比他更多的不甘開始我的新一段感情。他確定我已經家庭美滿了,在我女兒都已經在街頭和男孩約會的時候告訴我這些,他說他交往了一個女友,也是中國人,他打算和她回國。”
鄭清昱目光失焦,屏住了一瞬間的呼吸,仔細感受自己的心跳還是平穩的。
“我那天晚上哭了,不因為什么,只是我再一次確認他是一個這么好的人,年輕的我沒有愛錯人。”
后來王茉妍捧了幾本相冊出來,鄭清昱覺得這個場景有點熟悉,下意識抗拒,是王慧中和善的語氣把她從那種走到懸崖邊緣的絕境中拉出來。
“我這里有很多學生們的照片,每一屆都有,我喜歡攝影,把他們幫值得紀念的瞬間記下來。當初帶了一部分走,現在又全都帶回來了,卻也只有我在看它們。”
在王慧中蒼老的手下,鄭清昱看到更多的少年周盡霖,更鮮活、更有朝氣、更多笑容。
開學第一天上臺競選班長、課間倚在走廊和朋友聊天、課間操站在最前面、班級元旦活動被抹一臉奶油、在廣播站戴著耳機對話筒播音、球場上扣籃瞬間、考試前在座位怡然自得轉筆……
每一張照片都有故事。
王慧中都記得,雖然有時候會想好久,可最后都能說出來當時大概發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