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白霧從茶杯緩慢升騰,繞在兩人之間成一團,在燈光下,兩個女人的輪廓都有些朦朧。
“因為飛機上有一個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鄭清昱沒回避歷經千帆的女人的目光,如實回答。王慧中若有所思點點頭,“聽我女兒說,你在此之前,已經寫了很多人。”她拿起茶杯,手在打顫的,很明顯的,鄭清昱很緊張,記得王茉妍臨走前的囑托,隨時準備應對突發情況。
“其實我一直有在關注你們這個組織,你們做的所有事,我都有所了解。”
鄭清昱胸口被什么敲打了一下似的,思緒和身體同時一僵,猛地抬頭,不可置信望著眼前這個平和得過分的老教師。
“像你說的那樣,你們這些志愿者的存在是為了讓更多人知道空難,從而引發社會對航天事故的重視和討論程度,推動事故原因的調查,給遇難者和他們的家屬一個交代,也可以讓越來越多關注到遇難者家屬這個群體,對他們的心理、生活進行力所能及的幫助。”
“你們的確做到了。”王慧中輕輕嘆出口氣,望著遠方出神,“這些年我一直在國外,但也能看到你們活動的痕跡。其實我有時候在想,會不會有一天,采訪團隊會找到我,在我離開前。”
鄭清昱的腦袋漫過一陣悶痛,呼出一口熱氣,幾乎把自己點燃了。
“王老師……”
“那架飛機里,有我從教生涯中最驕傲的學生,很多次,我都在想,我們這種對社會沒什么價值的老人家都還在茍延殘喘,我們只會拖累子女,也無法再看到世界上的好風景了,可他還這么年輕,才二十歲,剛上大學,人生有無限可能,卻永遠沒辦法繼續往前走了……”
空氣中極短促響起一聲抽噎,分不清是誰的。
鄭清昱藏在寬大桌布下的手死死抓住衣擺,有種萬箭穿心的刺痛感讓人無法呼吸,可她還是咬緊牙關說:“您別這樣想,您女兒很愛您。”
“她越是這樣,其實越讓我痛苦。”王慧中看了眼鄭清昱,閉了閉眼睛,面上露出一絲似乎不堪重負的疲態,好像這個時間讓她一口氣說這么多已經是極限了。
就在鄭清昱想開口勸阻什么的時候,王慧中顫顫巍巍摘下眼睛,嗓音愴然,“我一直在等,等待一篇有關周盡霖的文章,可一直沒等到。我想,也許是有關他的信息,你們能獲取的太少了,也許根本無從下手,所以我想過要不要主動聯系你們。可我又一直猶豫,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資格,就算有,這樣做就是正確的嗎?會有人想要了解他、記得他嗎?他不算圓滿美好的成長經歷,就這樣讓世人皆知他本人愿意嗎?他的家長會作何感想?”
“我有太多顧忌,所以始終在等待又回避。可突然有一天,妍妍告訴我,有個自稱盡霖朋友的人聯系到她,希望她能讓我出面講述有關盡霖的事,我突然像松了口氣,一瞬間覺得這件事和我有關,僅此而已,沒什么應不應該。”
鄭清昱完全說不出話,始終冰涼的手被輕輕握住了。
“所以鄭小姐,我很開心這次回國與你見面,也很感謝你們正在做的事情。”
老人家被褶皺包圍的眼中有淚水,千萬種情緒呼之欲出又隱忍克制,鄭清昱怔怔凝視那張親和面孔有時,從心尖顫顫透上一口氣,故作輕松:“王老師,我們找了您很久。”
王慧中笑笑,“我太難找了是嗎?”
鄭清昱拼命點頭,聲音又弱下去了,但鄭重其事,“您愿意給我們一個機會,我同樣十分感謝您。”
“你剛才說,飛機上有一個對于你而言很重要的人……”
鄭清昱心一緊,幾乎屏息,聽到一聲嘆息:“我相信有些心情,我和你是一樣的。”
包廂里許久沒人再說話,直到開始上菜了,鄭清昱正拆著碗筷,被王慧中輕輕伸手一攔,笑說:“吃飯我還是能自己來的,不然就枉費這次見面的機會了。”
鄭清昱一怔,想到王茉妍事先交代過自己的一些話,急忙收回手。她在醫院工作,知道中風的老人通常伴有很嚴重的抑郁狀態,尤其像王慧中這種,原本即使病倒也能生活完全自理的老人,可第二次中風后很多事情不能自己做了,心理有落差,會陷入一種極度消極和懷疑自我的狀態的。
所以剛才王慧中說自己只是茍延殘喘拖累子女地活著。
“讓我想想,從哪方面說起呢?又或者,你想了解些什么?”
王慧中的隨口發問也讓鄭清昱瞬間集中注意力,有一種在課堂上的感覺,她覺得嗓子有些干干的,抿了口茶斟酌開口:“如果可以,您能記起開學第一天對他的印象嗎?”
問完,鄭清昱安靜等待,隨即聽到王慧中輕笑一聲,“這沒什么難度,雖然我教了幾十年書,送走過無數批學生,可不管什么時候周盡霖總是那個給所有老師留下深刻印象的天才少年。更何況我還做了他三年的班主任,其實如果有機會,你還可以去問問當年教過他的老師,他們也一定會記得周盡霖這個名字。”
“鄭小姐不需要記錄什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