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實際情況是,選擇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
凌晨叁點十七分,姜柳芍的指甲摳進空格鍵縫隙。她把手機倒扣在泛黃的木桌上,手機充電線的藍光在墻上一閃一滅,像極了實驗室里壞掉的離心機指示燈,她咬著嘴巴上的死皮,對著word文檔的冷光修改下期視頻的腳本——關于線粒體自噬的通俗講解,光標在標題的最后一字后瘋狂閃爍。與此同時,新涌入的評論正在蠶食她最新發布的視頻,那些文字像培養皿里異常增殖的菌落:裝什么文化人建議查查導師關系。
她伸手去夠水杯時碰倒了藥瓶,維生素片滾進機械鍵盤縫隙,卡在f5與f6鍵之間,手機在桌角持續震動,震感順著松動的桌腿爬上她裸露的小腿,像無數只螞蟻沿著毛孔鉆進骨髓。這樣的攻擊已經持續了好幾天,在第二天收到意義不明的私信之后,她便找到了謠言的來源:一個模糊的沒有指名道姓的爆料貼。
“所謂學術圈的小博主”“清秀”但是后面接著的形容詞卻都暗示著不堪入目的隱喻。
“大家心知肚明?!痹镞@么說的,這是黎成毅最常出現的神情:一種未曾言說的、沉默的、隱約的審視。現在這些人用同樣的手法拆解她。
她并不算是個真正的“公眾人物”,平日里也只是靠著自己的專業知識做一些科普,受眾群體不過是少部分感興趣的人,她從未想過污蔑的詞條還是精準地落到了她的身上。最先是一條帶著嘔吐表情的評論:裝什么文化人突兀卡在一大堆“聽不懂”“當助眠視頻很好的”調侃里,最開始不同的聲音只不過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當越來越多的侮辱占據了她的社交媒體時,姜柳芍甚至連打開手機的勇氣都沒有。
她不是沒有經歷過惡意的評論,冷嘲熱諷她見得太多了,但這次不同。
它在暗示些什么。
“藥廠打工的廠妹,靠什么東西爬上來的?”
她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她試著冷靜地處理,曾經也有如此相似的言論,這些沒來由的惡意會在網絡上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她過去的評論里,對于一切的過程她已經是輕車熟路:舉報性騷擾評論平均需要叁天處理,涉及人身攻擊的話最后只會不了了之。但是這次的范圍過于龐大,她甚至無法對平臺那毫無用處的規程產生任何信任。
幾天前當第一條暗示她學術造假的評論出現時,她習慣性地點了舉報,按照經驗,她會收到盲盒性質卻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的結果,就像是那個教小孩要誠實的故事里的河神一樣:“你掉的是金斧頭還是銀斧頭?”,然后小孩會回答:“我只要我的斧頭”。
她當時只當這是一個無意間刷到她賬號的愛教人做事的中年老男人。
直到如今她幾乎可以靠肌肉記憶,舉報鍵按下去時毫無阻力。平臺機器人回復的藍標在收件箱里列隊閃爍,如同生物安全柜紫外線燈管的排列方式。她數著已受理郵件的數量,右手中指螺紋被鍵盤磨平的區域開始刺痛——這是當年高中為了考上頂尖大學的后遺癥——那里有著不知道何時磨出的繭。
窗外飄來夜市收攤的響動。鐵板燒的余香混著出租屋角落的洗衣液清香,從半開的紗窗滲進來。她赤腳踩過拼接地毯,浴室瓷磚上留著未干的水漬,鏡面霧氣中映出她發腫的眼皮。
封鎖評論,限制社交媒體的互動,私信平臺尋求處理,聯系律師。她甚至查閱了相關法律,寫了一份嚴謹的投訴信,這些她能想到的事情都已經做了,可當她一封封郵件發出去,一條條舉報遞交,她得到的回復始終是:“已受理,待審核。”
進度緩慢,投訴沒有回應,事情卻在繼續發酵。
他們要人肉她。
有人在論壇里發起了“尋找x藥廠某實驗員”的帖子,有人翻出了她早年的微博,甚至有人在評論里暗示自己掌握了她過去兼職代駕的信息。
她的手心徹底涼透了。
她試過所有能觸及的渠道。舉報鍵按到指紋模糊,報警回執在錢包里攢成扇形,甚至找到爆料人主頁發了私信,將原本不多的存款再一次壓榨給了律師。爆料人的最后回復的熊貓頭表情包咧著嘴,一種無所謂的挑釁的態度,她甚至在繼續回復之前就被拉黑。那天深夜她蜷在床上,甚至連外褲也沒來急的脫下,突然意識到這些年馴服的不過是只是自己構建的秩序,而混沌的惡意如同培養箱外野蠻生長的霉菌。
未來模糊得如同看不到的盡頭。
現實侵蝕比病毒污染更悄無聲息。先是有人在組會上翻著她的預實驗數據說要注意公眾形象,后來連食堂打飯阿姨都會多給半勺炒青菜:姑娘瘦成這樣,網上那些瘋話可別當真。
她開始練習屏息,每當社交媒體的紅點刺破心理防線——有人扒出她過去的代駕賬號,有匿名郵件向期刊質疑她的數據完整性——她就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盯著鼻梁被指壓出的紅痕,看著它如何緩慢消散。
她總是會這么安慰自己:一切都會過去的,她能走出去的??墒鞘碌饺缃?,她開始懷疑起這是否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