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卻跳躥起深深的惡念。這火勢灑在層層的枯葉上,沨沨翻過許多年前的西宅子巷,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徽音嘴角慢慢浮起嘲諷的笑意,緩聲刺他,“又是誰家要倒霉了?”
能止小兒夜啼的姬無難一怔,臉白了一絲,下意識要錯開目光,重又克制地忍耐住了。
惶然蓬蓬升起,像有螞蟥爬動,攪得心口細細地發慌。他眼瞼開得細窄而深刻,垂目睨視時本該陰鷙,偏生瞳仁剔透如琥珀色的琉璃珠,浸在風燈直照的光暈里,更顯十分的燦然。
姬無難說沒有,“只是一樁小事,犯不著驚動娘娘。”
說罷,又為這簡潔的答嘴找補,“今日講筵遲了,淮王多留了陛下一段時辰,要將章句講足。臣在外殿等候通稟,酉時前才得了機會陳說,這才耽誤了。”
“宮門下鑰了,倘若不是要緊事,等閑出不去。陛下容臣歇在外宮……”
徽音“噯”了一聲,臉上還是笑盈盈的。
夜慢慢地深重,風漸漸地蕭疏。袍角沾落露水,竟然冷得徹骨。
他有一瞬的木然,也是這一瞬間的功夫里,臉白得皎潔。姬無難口干舌燥,舌尖一陣陣的發苦,這苦澀迅疾地漫向被心火燒干的舌根,她對所有人都是這樣子么?
當年確實是他親手砍下那一刀,可是……
他想轉身就走,哪怕受罰,也好過在這里無地自容。
“叨擾了娘娘。”他不愿再留在這兒了,“臣先……”
徽音并不有多想見姬無難,可他都自己送上門了,怎么能放他走。
她暫且按捺下那陣想要作惡的心思,朝姬無難勾了勾手指,“過來。”
和當初招惹耶律熾不同,這次是純然的折辱。
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經沒有良心這種東西了。它被劈成了銅釜下的柴薪。
她低下頭去看,只見釜里支棱著一根白慘慘的骨頭。鍋子里煮著的,是曾經那個錦繡輝煌的元氏。
徽音用過往十七年,見證一個龐然世家的傾頹。案角油燈被揮落,火勢沿著備好的桐油一路蜿蜒,謝檐燕巢迎風嗚咽,宵中滿是奪目的煌煌。
她除去簪鐺,披著一件白衣裳奔回西宅子巷。
火滅了,昔日畫棟雕梁、丹楹刻桷早已化為飛灰,只有堂中銅骨澄亮明耀。
這算什么呢,她在心里問。
元姬。
一個穿著大紅色紋紗羅袍的人從馬背上翻下來,拉住了她。頹垣漸熄的火光映在他琥珀般的瞳仁里,像是續上了一滴新的蠟油,發狂而勃然地燃燒著。
陛下有請,你該走了。
這就是釜底抽薪嗎,母親?
她又在心里問。
我要讓所有人,都被熱湯燒成灰燼里的銅骨。
***
陰司紙飛旋在周身,是一朵朵薄脆的金紙元寶。
詭異的感覺爬上脊梁,神思仿佛繃成了一根極細的弦,他說不出拒絕的話語,只能失魂落魄般地踱步上前。
她的手很冷,永是捂不暖的。
這股森然的冰冷攀上他高挺的鼻梁,然后是面頰,最后才是耳垂和脖頸。姬無難低低地喘息著,臉上慢慢浮現潮紅。
他對上她冷漠的雙眼,只覺勃發的血氣直往上沖,在下腹盤成一團發狂的火。
聲調沙啞地發著顫,像被布帛絞緊了,“娘娘……徽……”
啪!
醒耳的摑掌之聲,極尖厲地沖出去很遠。
他挨過很多鞭笞,小時候是,長大了也是。
一道道凌厲的鞭痕,像是雨季之前的螞螂,每一夜都要從他稚嫩的身體里現形。七八歲時母親還會抱著他哭,可是到了十歲,母親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將他留在項城郡宅。
后來,父親急癥而亡,他十四歲進了錦衣衛……
再后來呢?
連綿的疼痛從頰上彌散,一陣接一陣,像有礌石被揮落山谷,重重擊在額頂。他的臉被扇得微微地偏過去,半晌才抬起手,摸了摸臉上逐漸浮出來的巴掌印。
姬無難的臉更紅了。
徽音似笑非笑,又將手掌貼過去,溫存地撫摸著。
他有一張很好的臉,龍眉鳳目,姿神端嚴,偏偏指痕暈紅,在這張白皙的面容上顯得格外分明。
“賤狗。”徽音牽著嘴角說。
那根理智的弦徹底斷了。
“是……”姬無難更加無地自容,“臣是賤狗……”
這樣,你會高興一點嗎?
他直挺挺地跪行過來——和他主子一樣,都是天生下賤的貨色。
徽音將目光投下去,織金妝花的曳撒鋪在地上,沾在無人灑掃的塵埃上,堆出層層水紋似的襞積。
衣裾堆疊的邊緣折射出慘淡的浮光,狀若灑金般擴散開來,一重重暈向花苑深處。
三代世襲的項城郡王,傳到姬無難,恰好是最后一代。
姬氏以詩禮發家,輩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