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任何深交的必要。
他舉著燭臺的手腕忽地一顫,“是兒臣。”
“兒臣久居太液殿,很久不曾見人,這次……皇兄……”
吞吞吐吐的,遲遲不敢將那個字剝出來,六皇子索性便含糊地跳過,“他是兒臣親生的兄長,雖不常相見,還是有一份親厚的骨血親情。本來兒臣不該擅出太液殿,是昨夜里父皇開恩,準許兒臣前來祭掃。”
徽音驚訝地朝外環顧一圈,見是熟悉的地方沒錯,又轉去端詳他的臉,“怎么來了這里?”
這只是一處小小的花苑,平素冷清非常,只有晏同春偶爾會來這里。而她此刻前來,也不過是進不去東宮,這才借此悼念逝去的情人,外加散散心。
聽到這樣的話,他略微羞澀地笑了。似是覺著這樣不好,復又壓了壓嘴角,做出哀傷的模樣來。
竹簾垂下,少年美麗的臉容映在連天雪色中,便有了冰涼的韻味。他俯了俯身,將手中托舉的燭臺往外一掃,溫聲道,“哥哥種的花在這里。”
“比起那個冷冰冰的東宮,我想,他其實更喜歡這里。那里交游往來太吵了,我想在這里為他祭掃。”
垂鈴綿延在廊橋的兩端,廊外無處落腳的雪花落在閃動的火光上,眨眼便融化得沒有了蹤跡。
徽音了然地點了點頭,沒再多說。
確實如此,不然她也不會來這里了。
“母后,”誰想他居然還敢得寸進尺,瀲滟的眼波鎖住了面前陷入沉默的徽音,“……您能陪陪我嗎?”
她沒有拒絕的理由。
先帝膝下子嗣不豐,晏同春薨后,便只剩下太液殿里被幽禁的晏岐。
他似乎極不待見這個生母不詳的小兒子,丟置冷宮十四年不管不問。
徽音在宮中待了這么多年,甚至從未聽人提及過宮里還有個六皇子。她不知道這兩人之間有何仇隙,從那之后若是得閑,也不乏在心中惡毒地推想——興許晏岐不是他的種呢?
元朔十二年夏,先太子薨了剛沒一年,先帝晏駕。
先帝臨終前秘召重臣,向柳沖、謝太玄、慕容鶴等人托以治國重任,令幾位素有王佐之才的顧命大臣攝政,輔弼晏岐稱尊。
晏岐時值舞勺之年,又剛從冷宮出來不久,遇事動輒提心吊膽。被柳太傅訓斥得多了,便時常跑到慈寧宮求見徽音,伏在她膝上嗚咽。
徽音其實也不待見他,不過到底是皇帝,不能總是拂了他面子。
還要好聲好氣地哄著疼著,不能打也不能罵,十次里有三次破格讓他歇在偏殿。
就這樣糊涂地過了四年,眼看晏岐都要加冠了,前朝那幾個才開始還政。
自古以來,顧命大臣伴隨著帝王交接時出現,明明只是奉行先帝的臨終遺命,往往卻要牽扯無數人卷入斗爭的洪流,鮮有能夠全身而退的時候。
對此,徽音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陣膩煩。朝廷里無數驚濤駭浪因君臣之間權力的角逐與交割而起,這幾年的遂心如意,滋養了底下人不臣的野心。
她看得透徹,一雙眼睛照著涼沁沁的幽光,筆直地射進晏岐的心窩里。
心口空空蕩蕩的,像是什么都留不住,只有秋風幽怨地盤桓。晏岐按了按胸膛,他能在朝廷里將權術玩弄得十蕩十決,可是在她面前,他還是會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每到這個時候,除了無處所說的難堪,他更會怨恨那個陰魂不散的晏同春。
死了一個還有一個,像賤狗一樣黏上母后,不行、絕對不行……
——她只能喜歡我。
晏岐抓緊了她的裙角,聲調低啞地喃喃,“徽音。”
“徽音也是你能叫的?”徽音無語,心道柳沖這廝怎么教的孩子,“你得叫我母后。”
“你昨夜召見了耶律熾?”
他輕聲問,然后站起身來,大約是沒怎么練過外功,身姿雖然算得上英挺卓然,卻沒什么令人膽寒的氣勢。
這身華美的袍子皺襞累累,廣袖在風中輕拂,如同一對張開的羽翅,無形中裹挾著陰鷙的味道。晏岐形如一只踮步而行的狼虎,慢慢地、慢慢地逼向她。
看得出來,他真是長大了。
她下意識向后靠,心中浮出莫名的危機感,面上神色卻很玩味,“是又怎么樣?”
“要把我拖去陪你那死了……嗯……”徽音頓了頓,掐指一算,“死了四年的爹殉葬?”
好險,差點脫口而出十年。
“怎么會呢?”晏岐偏過頭,望向記憶里皇陵的方向,干凈的聲線里含著譏誚,清澈之下掩映著森森的惡意,“他那樣的人,怎么配讓你殉葬。”
面對徽音,他總是維持著面上那副純良的假象。
因為她喜歡善良的人——最好的例子,就是晏同春。
有時候他也想問上天,為什么他和哥哥流著一樣的血,命軌卻截然不同?
在太液殿無人問津的那十四年里,在數不盡的凌辱欺侮里,他早就已經疲乏得不再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