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卻了徐語的事,林湘心中松快許多,更用心投入到未完的瑣事中去,整日不是畫畫,便是隨著騾車去集秀班、去帝京大街小巷里溜達。一日,戲班里,林湘又見到了明月。或許是終于從太女離世的打擊中振作,也或許是必須要開始為拜月宴的戲目準備不可,這幾日明月逐漸出門走動,甚至還造訪了《訴衷情》的排戲之所,林湘到時,他正被眾人圍著,同劉老和幾個管事說話。林湘一眼便看見了他。花衫羅衣、容貌鮮妍的戲班成員中,明月永遠是最矚目的那個。他今日穿了一襲淺綠夏衣,面上沒擦什么脂粉,同人說話時,纖長的睫微斂,不笑,像極了自身烏發間綴飾的白玉,華光內蘊,瞧著素素凈凈的冷清。那一個反常的、熱烈的、目光癡愚而又羞澀的明月,仿佛是只屬于她春夢的狂想與錯覺。腳生根似地定在原地,沒等林湘生出避讓的念頭,幾丈以外,院中那人眸光流轉,穿越間隔的人群與屋院,似不經意間望進她的眼底。林湘心弦顫顫。攪擾它的人卻渾然不覺,注意到院門外突然冒出個不知來歷的生人,明月住了口,無言立著,謹慎的、緘默著同她拉出一道隔膜。戲班的掌事們最懂察言觀色,立刻叁言兩語為他介紹:“這位是林七姑娘,大賈林攜玉的女兒,她最近托集秀班排一出戲,就是我們方才看的那折,所以七姑娘常常來戲班造訪。”“七姑娘。”明月屈膝向她行禮,身段像被風揉皺的絲綢,輕盈柔軟地落下去,爾后客氣、矜持地開了口,說著再常見不過的場面話:“姑娘眼光很好,這本子會成為出好戲。”那個曾好心遞給她桃子吃的小童竟就站在明月身后,沖她眨眼甜笑,熱切又親昵的神態與他清冷冷皎勝月華的主人形成了極強的反差。明月究竟有沒有認出她來呢?林湘一時間猜不準答案,拘謹地點點頭當作應答。她很不好意思再面對明月——畢竟,那晚的一夜情并非全為救他,她也存了發泄的心思。心未放端,哪能行得正呢?匆匆應付兩句,林湘徑直逃進屋里去了。那晚,她筆下的缺月多了幾分哀凄悲涼的神韻。“這是第二十七張月夜圖了。”第二天,盯著畫上月亮的位置,尋書蹙眉說:“林湘姐,放放再畫吧?你昨夜又睡得這么遲。”“二十七張了嗎?”林湘在心里數了數她畫月亮的回數,對尋書的埋怨討好地笑笑:“等再畫完這幾張,我就不熬那么晚了。”“昨天、前天、大前天……足足七日了,林湘姐你都是這樣說的。”“真的快啦,我只畫叁十張。欸,好尋書,別不開心啊,我不騙你的——”任何時候,尋書都把林湘姐看成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完全不放心她再熬幾個大夜。可林湘姐也只有在作畫的時候才最放松最開心,說不出叫她不要繼續畫這種渾話,尋書努力去勸說她畫點別的。“白天的風景也很好。”“摘星樓、鑒光寺、小望娘湖……”尋書掰著指頭向她推薦搜羅來的帝京好看好玩兒的場所,反正,只要是林湘姐所畫,尋書覺得無論哪里都會好看。“等有機會吧,事情總得一步步去做。”林湘打哈哈。聞言,尋書眼神里滿滿的不贊同,卻沒有說出來。這姑娘還是這樣,輕易不肯出言反駁她的觀點。放下筆,林湘胡擼幾把這姑娘的腦袋。或許沒有她會好一點吧。“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子……”等她停了手,尋書才小心整理著自己被揉亂的鬢發,“林湘姐不說我也知道,”警惕地瞄一眼遠處正發呆的元宵,尋書壓低聲音和她說悄悄話,“畫是畫給那個明月的,對不對?”不然為什么別的不畫,偏偏要畫月亮呢?尋書眼睛亮晶晶的。這姑娘亂點鴛鴦譜的愛好還沒改掉。林湘扶額,實在不明白為什么尋書會熱衷于向她催婚。“我和人家見都沒見過幾面,怎么可能。”她也壓低聲音,“他和我……本就是陌生人而已,沒有關系的。”“別聽馮文瑜那天在馬車上說得輕巧,他出身梨園,這半輩子見的人、遇的事多了,看待嫁娶怎會那么簡單呢?最怕的,就是像我父親這般遇人不淑。”手指撫上畫上那輪彎月,她耳畔仿佛又響起昨日那句無比客氣的“七姑娘”。是劃清界限吧。“那換點別的東西畫吧?,不要……呃,”尋書搜腸刮肚找出個合適的詞語來:“‘睹物思人’。”尋書最近的成語儲備量有進步,林湘啞然失笑,“真不是畫給他的。”見對方將信將疑,她補充道:“是要送給柳大夫。”“柳大夫?”尋書吃了一驚。林湘點頭,沒再解釋什么,低頭調待會兒要用的顏料。不需要尋書叮囑,她其實清楚,送一個異性畫作并不適宜。顯得太輕浮、也太多情了些。但是,之前詢問柳大夫想要些什么的時候,他脫口而出,說,大概是月亮。月亮。柳大夫改了口,但最初他的答案,林湘并沒有忘。可月亮怎么能作為禮物送給人呢。像偶像劇那樣,端個水盆映月亮的影兒,說,我把月亮送給你要珍惜?別開玩笑了。怎么能大晚上約異性出來,還送人這種心意寥寥的禮物。林湘自問別無所長,只會畫畫而已。地球公轉誕生年歲之別,月亮圓缺構成月的交替。她沒法把天上的月亮送給柳大夫,卻可以將月的每一次陰晴圓缺,將月相的變化通通都畫給他。這樣畫滿一月叁十天,縱使依然是不謹嚴的虛物,也該能代替天上那輪月亮的千萬分之一吧?就當是她送給柳大夫的、鬧了那么久別扭的道歉禮。是夜,新月如鉤。
支了塊木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