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家世代清流雅望,因為生來體弱多病,母親便不拘著他學閨閣兒郎的技藝和取悅妻主的手段,而是任他自由生長。
他翻遍家中藏書,學韜略、賦詩詞,天資卓越,智謀超群,若論起經史子集、治國之策,就連家中讀書取仕的姊妹也比不得他。
然而,這世道對男子多輕賤,認為他們除了助女人懷孕、在房事上取悅女人外別無他用,他母親便時常替他感嘆:若托為女兒身,阿黎必可名留青史、功蓋一世,可惜,可惜。
可憐生為男兒郎。家里的長者和平輩皆那么看他。只有尚黎光不肯認命,他固執地認為即便身為男兒,他也能在這世道中搏出一邊天來。
因此,在覺察女主身負皇家血脈后,他便當機立斷,選擇與女主合作,憑借自身的智謀與眼見,屢獻諫言,為女主林沅執掌皇權出了不少的力。林沅稱帝后,他亦不貪戀情愛,未入后宮,反而以手握重權的男官之姿輔佐在側。
林湘雖然沒什么遠大志向,但是,她對這種心存鴻鵠之志、甘愿逆時代而行的大佬打心眼里敬佩。
《春陽集》?書店老板一愣,不知這是哪位名家的作品?
幾個無名小卒游春行樂所結的詩集罷了,不是什么重要之物。尚黎光微微搖首。他將情緒掩飾得太好,若不是看書時的上帝視角,林湘很難相信,他此刻居然是失落的。
勞煩先生親自過問此事,奴不多打擾了,告辭。周全做足禮數,他轉身欲走。
等一下!
看了好半天戲的林湘按耐不住了,忙伸出爾康手阻止,她有些激動,連眸光也跟著明明閃閃:
公子若是想找此書,可往閑文齋一趟。前日我去閑文齋買書之時,曾見過那本詩集。
身為一個開篇即死的工具人,沒想到她還能給自己加戲,真刺激。好吧,開玩笑的,林湘只是不忍心讓對方一次次失落而回,這種邊邊角角的小劇情,修改掉也沒什么吧?
古時的文人去哪兒玩都要吟詩寫文,那群高門小姐也是。早春時節,一群貴族小姐呼啦啦跑去附近的山上游春行樂,宴上結了一本《春陽集》,哪怕都是些為賦新詞的俗句,也耗資去刻印刊售。
尚黎光的一位姐姐宴上吃醉了酒,把弟弟在家時閑賦的一首詩念了兩句,眾人叫好之際,她不想占功,又怕毀了弟弟的閨譽,只推說是一落魄文人所作。結詩集時,這首詩也跟著刊印了出來。
林湘看書時見尚黎光對林沅提過,得知此事后,他找了許多家書店,失落了一次又一次,才買下一冊被放進書堆里無人問津的詩集。翻到他寫的那一首時,喜悅感和不滿足同時裹挾了他。喜悅于他的詩作能被世人看到,不滿足于只能借他人的名字將詩句流傳。
他要讓時人、讓史書、讓后世都記住他。
任誰也想不到,尚黎光端莊矜貴、羸弱知禮,堪稱高門公子典范的皮囊下,卻有著最出格、最離經叛道的思想。
小說這一段的氛圍渲染得很到位,文字也好,所以林湘到現在還記得尚黎光和《春陽集》的故事。
斗笠微微晃動,尚黎光看向突然出聲提醒他的姑娘。這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子,看打扮還沒行過簪禮,身上的衣料雖好,剪裁卻是不時興的舊款式,打扮也很簡單,一頭長發只隨意地在右耳邊編成粗辮,尾端系了一條墨綠短巾。
他家三姐慣愛結交天下名士,若宴飲時有這樣一位外表疏放不羈的女郎在,回來定會和他提及。
她不是去游春的小姐之一。
判明了她的身份,尚黎光放下了心,緩緩問:女君知道這本詩集?
嗯,家里有一本,看了一點點。林湘點頭。
那,女君是否有喜歡的詩作呢?仍是平靜的語調。但隔著一層白紗,林湘仿佛感受到了他期盼又灼熱的目光。她知道,對方渴望得到她的肯定。
我對詩詞一竅不通的。咳了一聲,林湘藏在衣袖里的手指攥起來,瞄了尚黎光一眼,她本想把對方的詩背出一句讓他開心一下,但越緊張大腦越空無一物,林湘又不愛撒謊,索性只憋出兩個字來,抱歉。
耳邊似乎飄來一聲嘆息。
林湘一下僵在了原地。這嘆聲實在太輕,近乎無禮地直視對方斗笠后的模糊容顏,她試圖弄清那嘆息聲是出自她的臆想,還是真的真實存在。可白霧一樣的薄紗似乎讓情緒也跟著影影卓卓起來,她半點辨不出對方此時的喜怒。
尚黎光這樣驕傲自矜其才的人,在聽到自己的詩作被人看過就忘后,該是什么心情?
女君不必道歉,是奴逾距了,一本不打緊的詩集而已,奴不該問女君這些邊角小事。
虛懸的聲線甚至還堅實了一些。
等下次見面,我肯定會告訴你答案。林湘本想保證一番,話至喉頭,看著這位端莊文雅、有禮有度的高門公子,那些個保證又盡數咽了回去。
哪來那么多下次,萍水之逢,能遇見這一次,已是有緣。
尚黎光冷靜地和面前的姑娘道別,步履如常走出書店,上了自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