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后,于凪還是會回想起那個晚上。腳輪骨碌碌軋著地面,醫用轉運床馳出眼眶,他幻想著nicu里的妹妹到底什么模樣,突然發現世界鴉雀無聲。
時間再往前走幾個月,吸氧室里于凪耳朵豎得老直。于數華好像忙得沒空陪妻子做產檢,幼兒園拿小紅花的兒子代勞,雙手拎著女式皮包。
“名字已經想好了,只告訴你。于鴉,‘枯藤老樹昏鴉’的鴉。媽媽教過你的。記住沒?”
“記住了!我、我是哥哥,我可以喊小鴉嗎?”
“好。那你必須當好哥哥,能做到嗎?”
“能做到能做到!我能做到!”
他尚且年幼,沉浸在想和新事物見面的好奇里,顯然不明白做出了何等承諾,更不懂宋茵的喃喃。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宋茵中學上的第一首詩是《天凈沙·秋思》。彼時她拖著親戚打工時用的舊皮箱,最里夾層放有皺巴巴的錄取通知書。正午太陽毒辣,進城的面包車一如既往嚴重超載,泥巴、汗水、濃痰、老山煙,背篼里撲騰喊熱的雞,都在這屁大點地兒打架。當屬鉛筆尖最嬌氣,斷了又要啃到嘴巴發酸,于是她縮了又縮,從人墻里扒出個縫來勾畫課本:“枯藤老樹昏鴉……”
結果她第一次默寫就錯了這句,寫的是“枯藤老樹昏鴨”,沒嘩眾取眾的意圖,只是提筆竟想起家中牲畜鬧了笑話。圈里的鴨過年少了幾只,爺爺中風后少了幾只,家里人湊不出學費時少了幾只,等她當上新娘子,婚車里尚且有她一個,家里鴨子是一只不剩了。
在這里,不務農不打工的女孩子命運似乎無非讀書和嫁人兩種,宋茵選前者,宋家選后者。紅蓋頭一蔽,而后是簡單快速的性,身上人聳動像五月間栽秧,再然后是于凪的出生,她還沒反應過來,就成了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親。
兒子名字是他爹帶的學生取的,她無所謂。反正于數華是個插秧的,她宋茵是田,這孩子是稻,吸了她的營養冒出來,手術刀收割后留下明晃晃一道疤。
再之后劣質避孕套帶來意外生命,發育遲緩不容樂觀,她方才驚覺子宮這玩意長在自己而非她男人身上,生的剝奪就來得兇猛而沒半點兒仁慈——早產,橫位,子宮破裂,腹腔出血。
宋茵自認為到死都沒見過連片連片的綠茵,她當了半輩子土地,想叫黃泥巴里種出烏鴉來。鴉,哪怕昏鴉,也能飛過片綠油油的地兒吧?
……
老樹濃蔭,拽著天風,光線掠過墓碑沒停留,烏云慢慢聚起來了。氣溫驟降,于鴉凍得咳嗽,穿好遞來的厚外套,淚珠落在兄長握緊傘柄的手背。
“下雨了,回去吧。”
雨小,傘面仍傾斜,兩人往停車處走。
每年來的是哥妹倆,當丈夫作父親的隱身不見,仿佛骨灰盒里裝的是他。橫豎再荒誕不過現實一種,于鴉住院時見過的種種死亡更甚,大多以一句“都是命”作結。
命這議題太宏大,她問過,彼時于凪沒回答,只背著她走了幾小時到宋茵墓前。于鴉對著相框里的人喊媽媽,發現哥哥有著幾乎和她一模一樣的眉眼,因而又問:“為什么媽媽是媽媽?為什么哥哥是哥哥?”
時至今日他好像有答案。他是個男人,臭命一條齷齪得很,和宋茵再像也配不上“母性”這等光輝詞匯,更不用提那些非分之想,下流至極。
“于鴉,”他聲氣快淹沒在雨里,“我是好哥哥嗎?”
“你一直是。”
雨勢漸大,好在到了車前。她接過傘靠在肩頭,回應踩著雨點跳到他耳廓,挺涼的。
于凪拉開右前門,一只手抵在車框頂,在妹妹俯身進去時沒忍住喚了聲:“……小鴉。”
“嗯?”
“我有很多沒做到的,很多很多。”
比如理應有更舒適的住所,理應用更好的藥讓她少受病痛,理應給她更多愛,理應叫世間惡意離她十萬八千里……可憎自己才是場最渾的酸雨,腐蝕得兄妹關系都變形。如果第一個降臨的孩子是于鴉,如果他沒有出生,如果他不是什勞子哥哥,媽媽絕對會把她養得更好,而不是像自己這樣混蛋,拙劣地試圖把兩根臍帶綁在一起。
于鴉沉默。他也沒再多說,上了車打開空調,湊過去系她那邊的安全帶,意料之外,臉頰感受到對方唇瓣的觸感——她賞的,極輕的臉頰吻。
“小鴉?”
“哥哥做不到的,我會做到。哥哥能做到的,我會做得更好。所以,沒問題。”
一直回避也好掉眼淚也罷,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她其實都明白,只是這肉麻話太長,得先在腦子里打幾場再到喉嚨里跑兩圈,終于說出口,如釋重負。
愛是常覺虧欠。興許基因里的低共情作祟,喝著哥哥的血長大,于鴉還是不知道自己欠他的是什么。一句答案?一個公理?一場證明?還是一個結論——一個拉緊項圈冷靜宣判的,簡短有力的結論。
于是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