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梁醒了,雙眼睜開一條縫,闖入一個灰藍(lán)色的世界。藍(lán)色的隔斷簾如波紋般飄擺,透出其后慘淡的白墻。室內(nèi)是有光線的,呈藍(lán)黑墨水般的顏色,或許正逢夜與日的交接時分。有風(fēng)吹過,天花板上的吊瓶如鐘擺搖動。何梁這才注意到吊瓶上的輸液管是通向自己手臂的。很冷,他只覺身體和那玻璃吊瓶一樣冰冷,麻木、僵硬,但大腿上的一團(tuán)熱源卻越來越清晰起來。像有只肥碩乖巧的貓兒睡在他的腿上,用那油亮亮的毛發(fā)不斷蹭他,溫暖他。何梁用沒吊瓶的那只手捏緊床單,半撐起身去看。果然是只乖巧的貓。唐元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傾身睡在了他的腿上,頭伏在交迭的手臂上,長發(fā)如瀑傾斜在雙頰之間。她的脊背一起一伏,有規(guī)律的呼吸著,極為安詳。這幅場景讓他想起來四五年前一個冬天的夜晚,她也是這樣安詳?shù)厮谒麘牙锏摹K€記得,她的睫毛又長又密,月光下的皮膚白皙滑嫩,還能看到臉上跳動的絨毛。最不能忽視的,是她的手。她總有種隨時被拋棄的警覺,睡覺時兩只手也要緊緊攀在他胸口或者脖子上。往事越甜蜜,回憶起來就越痛。何梁摸了下胸口,仿佛心正在被殘忍絞殺著。她怎么會在這里?何梁試著去回憶,但大腦里的記憶神經(jīng)卻一片空白。最后,他只能猜測,是他出了意外,而她注意到了。她還能注意到他,朝他奔來,不辭辛勞地守候到現(xiàn)在。何梁露出一個悲傷的笑。她還能朝他伸出手來,這就夠了。他又想起了他在海島的那個夜晚。天就快亮了,也總會亮的。他會默默從她家里離開,她也會從他的床邊離去。何梁又躺回床上,下半身也隨即微動。唐元被驚醒了,她睡得很淺,一下子就撐起身來。兩人剛好隔著半張床的距離對視著。“醒了?”她問。何梁點頭,看著她墨藍(lán)色的臉,微亂的頭發(fā),虛弱開口:“謝謝,辛苦了……”他忍住悲傷,故意錯開她的視線,開始?xì)埲虒⑺崎_,“真是抱歉…墊了多少錢,我補(bǔ)給你。”“然后,你就可以回去了。”唐元情緒馬上就上來了。他在趕她走。她辛辛苦苦了這么久而他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趕她。何況,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個人無處可去了。“沒錯,錢就是我花的。”她語氣突然臭得像塊石頭,“但我花得起,也不要誰還。”何梁沒想到她會是這個反應(yīng),不禁隱隱心疼起來,可理智還是督促他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在外面這么久…會有人擔(dān)心的。”意指著第叁人。“哦。”唐元的語氣還是很冷,“我分手了。”分手了?這叁個字宛如一個驚雷炸開在何梁心底。怎么會?本來,那場籃球賽之后他又花了一個夜晚的時間說服自己。何梁緩不過來,睜大眼望著她,試圖找到任何疑似說謊的蛛絲馬跡。而唐元依舊是冷淡、清醒坐在他面前,坦蕩地仰起頭看著他。震驚過后是狂喜。何梁的心撲撲跳著,他極力克制著自己,維持著半撐在床上的姿勢。沉默的空氣凝聚在兩人之間。氣氛尷尬了起來。現(xiàn)在,他們處在一張床邊算什么呢?唐元故意延續(xù)著那傲嬌的口氣,試圖暫且逃開,“六點多了,該吃飯了,你要吃什么。”聽到這里,何梁身體里的歡樂泡泡終于承載不下,輕飄飄溢出來了,在空氣中閃著五彩的光。“粥,可以嗎?”他不自覺語氣輕輕上揚(yáng),但說完又覺得不妥。怎么能讓她買粥呢?多不方便啊,萬一灑出來燙傷她了怎么辦。不然,隨便點個外賣,也不用麻煩她專門跑一趟……“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唐元見他表情怪怪的。何梁嚇了一跳,搖頭:“沒…沒有……”不到半個小時,唐元拎著一袋熱氣騰騰的小籠包和一碗粥回來。彼時天已經(jīng)大亮。窗戶邊的窗簾被拉開,陽光放肆地?fù)淞诉M(jìn)來。病房的另一個病友也起床了,是一個腿傷的老大媽,正在床上跟何梁嘮嗑。唐元一進(jìn)來,大媽就把話題轉(zhuǎn)到了她身上,一口字正腔圓的京城話,“這女娃昨晚送你進(jìn)來的時候就一直哭。眼淚流得可讓人心疼了。小伙你可要珍惜哦,這么好的女朋友。”唐元的臉和耳朵立馬就燒了起來。她欲哭無淚,怎么能讓他知道呢。“還這么早就去跟你買早飯。真好,生怕你餓著了。”大媽還沉浸在她無限的暢想中。“不是。”敏感的自尊促使唐元開口,像是為了挽回顏面似的,她說,“我們不是男女朋友。”平淡的聲音打破了閑適的談話。“是嗎?”大媽一驚,“看著怪像呢,我還以為……”唐元自顧自把食物放在桌上,“就是認(rèn)識……”“哦。”大媽打圓場笑著,眼珠在兩人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我看你們關(guān)系還挺好……”“您誤會了。”何梁也出聲,他怕她生氣了,小聲又低沉地附和,“我們就是…普通朋友而已。”或許,將兩人關(guān)系推得越遠(yuǎn),她才越滿意吧。畢竟,誰也不想被誤會。何梁說話時,面龐的光彩消散了,和昨晚的臉色一樣蒼白。唐元注意到了。“哦哦。”大媽尷尬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啊……”何梁默默拿起桌上的粥喝了起來。唐元坐在板凳上,沒有搭手,但她剛才顏面盡失的感覺已經(jīng)漸漸消散了,現(xiàn)在,滿心又被何梁‘自力更生的模樣’占據(jù)。他的一條腿動不了,另一只手還在打點滴,這頓早餐享用得很艱難。唐元越看,越有點不是滋味兒。就為了那點自尊,有必要嗎?趁他快吃完了,唐元又起身走到他面前,掏出一張紙巾遞給他。何梁一愣,小心翼翼伸手去抓。但其實紙巾已經(jīng)遞到他嘴邊了。